第29章 孔子與耶穌:聖人與超人的跨文化對話(6)(1 / 2)

與此相似,中國的“五四”新文化運動喊出了“打倒孔家店”——“孔子死了”的口號,以個體主體性衝擊中國傳統的群體主體性,而向往西方的科學、民主、自由、人權於是,“中國文化本位論”、“中體西用”、“全盤西化”、“批判繼承”、“西體中用”等等,就成為在中西文化、傳統與現代化的衝突之中的幾種主要的文化選擇。我們所麵臨的文化難題是,過於強調集體主義的整體,就會與中國傳統的群體主體性吻合而滿足現狀;而過於強調個性主義的分離,就不“符合中國國情”而難以使社會有機體正常運轉但是,我們處於“社會主義初級階段”,還需要補“五四”沒有補完的課,換句話說,隻有在個體主體性充分發展的基礎上,才可能出現人與人自由結盟而組成的“聯合體”。因此,我們的文化選擇是,對傳統進行“擴充與改造”——以中國文化的世俗精神與整體係統精神,將基督教文化孕育出的科學技術等精確的文化精神以及自由民主與個性解放等注重人道的文化成果,逐漸地吸收過來,以中國文化為主體融合西方文化的精髓。這並不會使中國文化變成基督教文化,中國稍有理智的人決不會去信仰一個在西方都已經死掉的上帝,更不會去相信什麼耶穌是處女感悟聖靈懷孕並且死而複生的神話。

因此,科學、民主、自由平等、個性解放,雖然都是由基督教孕育出來的,但是,基督教孕育出來的這些“魔鬼”,反過來又與基督教作對:在現代科學麵前,上帝創世造人以及基督複活等等,就都成了一堆不科學的神話;而上帝不死,個體主體性就得不到高揚因此,基督教孕育出現代化,而現代化又摧毀了基督教的根基。與此截然相反,如果說耶穌在現代的再度死亡,正在於複活是一個不科學的神話;那麼,孔子做為早已死去的曆史人物,在現代反而難於死亡。孔教雖然孕育不出科學、民主、自由平等、個性解放,但是,從總的文化傾向上看,孔子那種“忠實於大地”(尼采語)的務實精神和實踐品格,卻與現代精神吻合而並不矛盾。孔子“不語怪力亂神”,《論語》中沒有神話。如果說世俗化是現代化的一個重要內容,那麼,孔子的教化本來就是世俗化的。但是,由於孔教沒有孕育出科學的花朵以及由此帶來的技術的碩果,沒有孕育出民主、自由平等、個性解放,就在西方列強的壓迫下受到了急於使中國富強的知識分子的猛烈攻擊。但是,由於孔教的主要內容並不能被科學證偽,就使得反孔比反基督要艱難得多。孔教雖然孕育不出現代化,但是,現代化也難於摧毀孔教。

中國和西方有各自不同的文化需求,但也有共同的文化難題:即孔子和耶穌都受到了反傳統者的文化挑戰,而人們又沒有拿出一整套能夠代替孔教和基督教的價值觀念,於是中西都發生了價值危機但事實上,反傳統也很難把傳統的文化框架徹底打碎,卻往往把反傳統者束縛在傳統的文化框架上。這一點,可以通過西方反傳統的尼采與中國反傳統的魯迅看出來。

先看尼采與耶穌。尼采似乎對基督教充滿了不共戴天的刻骨仇恨,他不但認為肯定人生的狄俄尼索斯與阿波羅比基督教偉大得多,而且認為,即使否定人生的“死亡宗教”佛教,也比基督教好得多。基督教是墮落的,充滿了腐朽的糞便一般的成分,其職能就是培養奴隸道德,推動“粗製濫造者”對於高貴的人的反抗。所以尼采為上帝的死亡而使人走上自由的大地而歡呼:“決心反對基督教已經不再是我們的動機,而是興趣。”尼采特別仇視《新約》:如果說《舊約》還有一點原始的力度,那麼,“《新約》是十分卑鄙的一類人的福音”。於是,尼采要來個“價值翻轉”——“全盤反傳統”,要“重新估定一切價值”然而你仔細品味尼采的書,就覺得尼采甚至比基督徒更像耶穌。

尼采把耶穌基督二分,認為曆史上隻有一個基督徒,那就是釘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穌。那麼,第二個基督徒是誰呢?似乎就是尼采。與孔子、伊壁鳩魯那種常識的平凡的人格不同,耶穌是一種崇高的、光彩奪目的、神秘而有異能的人,是文化超人;而尼采所自我炫耀的光輝而高貴的人格,所希冀出現的“超人”,就與此相類。耶穌是在人類的罪惡災難中,以救世主的身份降世教訓人的,並且隻給予而不索取;尼采則是在西方麵臨著一場巨大的價值危機的前夜,以類似救世主(查拉圖斯特拉)的身份來教訓人,並且也自喻為隻給予而不索取的太陽。耶穌認為,人是從原罪的祖宗而來的,現世是墮落的,人必須超越現世才能進向天國;尼采認為,人是由蟲子、猴子之類的東西變來的,現世是墮落的,人必須跨過係在獸與超人之間的軟索,而進向超人。

耶穌的激進、熱情、極端等性格特征,在尼采身上得到了充分的表現。耶穌推崇受苦受難,不但自己免不了被釘死,連他的門徒也要跟他受苦受難,惟有忍耐到底的才能得救;尼采也推崇受苦受難,以一個人所能忍受痛苦的程度檢驗他的強力意誌。耶穌到地上來,不是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動刀兵;而尼采則以其好鬥著稱。耶穌自喻為先知,說“天國近了,你們應當悔改”;尼采也自比為先知,說自己“來的太早了”,並教人做超人的道理。但是,先知注定不容於世人的,於是,耶穌在家鄉不受歡迎,反遭厭惡和驅逐,而且最終被自己的同胞釘死在十字架上;尼采則猛烈地攻擊他的祖邦德國,以為惟有祖國冷落了他,放逐了他,並且終於發了瘋。尼采像執著於救世人的耶穌一樣,雖遭冷遇,但還是要救世人,而不像中國的道家那樣,在現實中一碰壁,就隱身自樂“獨善其身”。有趣的是,尼采發瘋時,給勃蘭兌斯寫了一封信,署名為“釘在十字架上的人”。不僅如此,尼采的文字風格、那種教訓人的口吻,也都近於耶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