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進入中國之後,不僅直接吸引了一些中國文人,而且還從反麵促使一些中國文人建構中國本土的宗教。因為佛教畢竟是一種外來宗教,它在中國的盛行以及對中國文化傳統的衝擊,顯然極大地損傷了以文化悠久自居的中國文人的自尊心。於是,一些文人就在被儒家排斥在門外的文化上做文章,他們兼容並包了源自遠古的巫鬼文化、方仙之說,拉上道家的老子、莊子等做教主、真人,再從佛教中偷取一些儀式、戒律,就建構了一種想與佛教抗衡的道教。
探討中國文人的宗教心態,不可忽視道教。雖然道教不受“不語怪力亂神”的儒者所歡迎,也就是說,道教不為正統的中國文人容納,而隻為某些脫離常軌的文人和中國百姓所接受。但值得注意的是,許多最高統治者都相信道教,迷戀道士的金丹大藥。大詩人李白就迷於仙道,流連忘返。而道教做為中國本土的注重現世今生的宗教,顯示了與世界上所有宗教截然不同的特點。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佛教盡管差異甚大,但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厭棄感性的塵世,然而道教不但不厭棄感性的肉體生命,而且惟恐這肉體生命不能長久,從而追求長生久視。基督教是折磨人的肉體而希冀靈魂得救的,而道教對於肉體之外的看不見摸不著的靈魂並不感興趣,所以道教注重的是肉身的保全和長久,從而導致一種肉體化、物質化的文化傾向。
道教這種貴生保真的追求長生不老當神仙的心態,如果說是一種宗教心態,那麼,這是一種與世界上所有宗教不同的世俗性心態。
近代以來許多人都非常重視道教對於中國社會和國民性的作用。魯迅以為“中國根柢全在道教”,許地山說:“我們簡直可以說支配中國一般人底理想的生活底乃是道教的思想。”不錯,道教諸神不但體現出中國百姓的願望、想像力,滿足了人們的神話心理,而且真正成了中國百姓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每年春節,老百姓要先送走灶神,遣走玉皇大帝的耳目。大年五更要接回財神,以備在新的一年發財。正月初八,要張燈結彩到火神廟獻豬獻羊,以保新的一年平平安安,免受災害。二月二,又要到土地廟給土地爺慶生日。
甚至小孩踩門檻都不行,生怕得罪了門神。遇到旱災,就應到龍王廟給龍王說好話求情,或請道士念咒求雨。婦女不育,就去求拜送子娘娘張仙。想消災去難避邪,道士有的是法術咒語。道士還會念念有詞,仗劍作法,喊一聲“疾”,立刻會烏雲滿天,雷聲大作,狂風暴雨從某種意義上說,道教集中體現了中國人安於現世今生的文化理想,最高的生命欲求——長生久視,以及中國文化無所不包的包容性。從縱向的文化根柢來看,道教是中國遠古的巫鬼文化的直接發展;從橫向的根柢來看,道教與中國百姓的日常生活是密不可分的,並體現了其願望、想像力以及神話心理等等。就此而言,說“中國根柢全在道教”是有道理的,因為就民與士相比,根柢在民。
但是,真正對佛教迎戰並最終使佛教不再吸引中國一流文人的,卻並不是道教。首先,是佛教的中國化,在上層文人那裏,就是宗教的審美化,從而導致了禪宗的產生以及在文人階層的廣播流行。於是禪宗的和尚在向中國文人靠攏中,雅氣十足地吟起詩來。“禪詩”就是佛教審美化的一個明證。當禪宗由否定世間法變為肯定世間法,並主張“擔水砍柴,無非妙道”的時候,開放的新儒家——理學家就接上去說:“倫理綱常,無非妙道。”因此,不是道教而是儒家,最終戰勝了外來的佛教。當然,戰勝的過程也是向對方學習和吸收的過程,理學家對道統的追尋以及哲學表達的語錄體等等,就是從禪宗那裏學來的。然而,佛學一旦被理學吸收、消化之後,對中國文人也就失去了吸引力。
(第五節)中國文人的宗教信仰
研究中國文人的宗教心態,不能不探討中國文人的宗教信仰。
從某種意義上說,中國文人的宗教信仰集中地顯示了其宗教心態。
宗教與信仰是聯係在一起的。在基督教中,信仰壓倒一切,基督教為了其正信可以排斥異族,燒殺異端。然而,中國文人卻很少執著地信仰某種宗教。即使是一些信從宗教的人,也往往是似信非信。而真正肯為自己的所信獻身的人,就更少之又少。從這個意義上講,中國文人是最少宗教情感和迷狂精神的。
儒家固然講“文行忠信”,“仁義禮智信”,但這裏的“信”指的並不是信仰,而是一種真誠而不詭詐的道德修養。與基督教的信仰壓倒一切相比,儒家更推崇一種依靠經驗處理人際關係的理智態度。而對於宗教的神鬼之類無法驗證的東西,儒家寧肯存而不論。所以,孔子“不語怪力亂神”,並讓人“敬鬼神而遠之”。然而,由於從根本上不大相信鬼神、靈魂不滅以及來世等等,那麼,人的現世存活就是首要的。因此,雖然儒家也推崇為了族類整體的殉道,講“殺身以成仁”以及“朝聞道,夕死可矣”,但是,儒家更置重的是見機而動的靈活性,所以孔子講“小不忍則亂大謀”,孟子講“可以死,可以無死”。這種“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的人生哲學,成就了中國那些“能屈能伸”的大丈夫、“識時務”的俊傑,而極少數不識時務者就被譏笑為不會變通的笨人和腐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