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中西文學與宗教的個案研究(1)(2 / 3)

魯迅研讀佛經,直接受章太炎的影響,這是沒有疑義的,但多數論者都過分強調他們二者之間的差異和分歧,連許壽裳都說:“魯迅讀佛經,當然受章先生的影響。先生與魯迅師弟二人,對於佛教的思想,歸結是不同的:先生主張以佛法救中國,魯迅則以戰鬥精神的新文藝救中國。”這話固然不錯,但是如果否認彼此精神上的溝通和聯係,就無法理解魯迅對佛教的偏愛,以致後來他苦心收集佛教典籍,研讀佛學,“用功甚猛,別人趕不上”(許壽裳語)。魯迅從章太炎治佛學,後轉而棄醫從文,也是認為療救國民麻木的魂靈乃是“第一要著”,要療治中國痼疾,必須先從療治國人精神入手。而且近代改革者對於佛學幾乎都進行了“有意誤讀”,他們大多摒棄了佛教中充滿迷信色彩的創世說、天堂地獄說等宗教教義,而對宗教精神所體現的信仰、持重、博愛、悲憫等方法論內容大加張揚,重視和推崇主體精神的伸張和精神啟悟、直通人心的施行方式。盡管魯迅在五四時期已經和反對舊宗教的新文化運動保持了一致,但是他對倫理道德革命與改造國民性的強調,仍與章太炎提出的“用宗教發起信心,增進國民的道德”有一脈相傳之處。

章氏在人格行為上對魯迅有著潛移默化而又深刻久遠的濡染,魯迅研讀佛經,一方麵是尋找主體精神的伸張,另一方麵也在不斷汲取佛教的積極因素,並進而熔鑄著他偉大堅韌的性格,塑造著自身的行為主體精神,這是與章太炎秉承的個人道德淨化相一致的。另一方麵,他又在自己精神痛苦的時候到佛學中尋找精神解脫,並進而獲得人生的啟迪,他曾由衷地讚歎說:“釋迦牟尼真是大哲,我平常對人生有許多難以解決的問題,而他居然大部分早已明白地啟示了,真是大哲!”

我們從魯迅人格中那種堅毅篤學、勇於進取、富於犧牲的人格精神,那種沉靜明澈的心境與滿蘊智慧的氣質,都可以找到佛教之精神靈光在他身上的折射。徐梵澄曾明確地指出:“(魯迅)在日本留學時,已研究佛學,揣想佛教造詣,我至今不敢望塵,但先生能入乎佛學,亦能出乎佛學。胸襟達到了一極大的沉靜境界,仿佛是無邊的空虛寂寞,幾乎要與人間絕緣,如詩所說的‘心事浩茫連廣宇’,外表則冷靜可怕,尤其在晚年如此。”魯迅的這種人格氣質魅力,是在真正地把握住佛教文化的某些特征後,對人生、自我、生命,以至整個社會曆史的一種透徹認識的表現,同時也是他沉靜心境與明澈理許壽裳《亡友魯迅印象記》,載《現代賢儒》第39頁,版次同上。

性智慧的顯露。魯迅從佛教文化中汲取有益於自身人格意誌培養的自覺態度,實際上也表明了他與佛教文化所具有的一種內在的精神聯係。

2.複仇的女吊:魯迅對佛教的偏至選擇

魯迅是臥薪嚐膽之越人的後裔,在骨子裏是頗受“會稽乃報仇雪恥之鄉,非藏汙納垢之地”的民風熏染而很帶了些複仇之氣的。這種複仇因子是否使魯迅在對佛教文化的選擇中出現了偏至,“喜歡‘惡之聲’”?對此,我們不能合理地推斷,但魯迅對佛教中女吊、無常形象的偏愛,的確表現出一份獨異的文化選擇。

無常、女吊都是紹興目連戲中的人物。紹興目連戲演的都是佛教故事,明末張岱在《陶庵夢憶·目連戲》中記載:“選徽州旌陽戲子,剽輕精悍,能相撲打者三四十人,搬演《目連》,凡三日三夜。”在有著濃厚神佛氛圍的紹興農村,這種傳統一直延續下來,每年迎神賽會都要演出目連戲,敬神禳災。這類演出,大多宣揚佛教的因果報應之類,往往在劇中安排一個惡人,戲的結束,也就是惡人該受報應遭到懲罰的時候,由閻羅派小鬼來捉拿惡人索命。小鬼們有很多,人們最喜歡看的是“活無常”,他總是在觀眾“期待惡人的沒落的凝望中”出現,意味著正義的伸張和果報的實現,使人們鬱積已久的“活著,苦著,被流言,被反噬”的無限苦痛,最終通過他對惡人的索命而得以消解釋放。此時的“活無常”成為人們精神的寄托與某種公正、果報的象征,代表著陰間的公正裁判。雖是索魂的鬼魂,他卻又帶有人間的活潑與詼諧,頗通人情。有一次閻羅派他去拿隔壁的癩子,因是庸醫害命,又見阿嫂哭的悲傷,於是他就用自己的特權,“暫放他還陽半刻”。不料他的這份同情和寬宥卻遭到了閻羅的誤解和重責,從此他便執法嚴明,公正裁判:“難是弗放者個!那怕你,銅牆鐵壁!那怕你,皇親國戚!”在這“活無常”身上,體現了下層人民的愛憎和敢於反抗、剛直不阿的優秀品質。因此魯迅“至今還確鑿記得,在故鄉時候,和‘下等人’一同,常常這樣高興地正視過這鬼而人,理而情,可怖而可愛的無常;而且欣賞他臉上的哭或笑,口頭的硬語與諧談”後來在《門外文談》中再次肯定“活無常”形象“何等有人情,又何等知過,何等守法,又何等果決,我們的文學家做得出來麼?”

“女吊”更是為魯迅所看重和推崇,他寫《女吊》,是在他晚年病重之際寫完具有遺囑性質的《死》之後。在《死》中,魯迅以一種特殊的方式凸現了他性格中決絕的複仇性:“又曾想到歐洲人臨死時,往往有一種儀式,是請別人寬恕,自己也寬恕了別人。我的怨敵可謂多矣,倘有新式的人問起我來,怎樣回答呢?我想了一想,決定的是:讓他們怨恨去,我也一個都不寬恕。”之後,他就寫了《女吊》,認為她是“一個帶有複仇性的,比別的一切鬼魂更美,更強的鬼魂。”“她”本是楊家女,由於做童養媳備受虐待,才最終投繯而亡。需要指出的是,戲台上的“女吊”,本意是要去“討替代”的,並非刻意去複仇,甚至單為了“討替代”而忘了複仇,她的複仇性僅在於投繯之際身穿紅衫,準備要做厲鬼以複仇。而魯迅則對她進行了“有意誤讀”,著意於她的複仇性,將其複仇性放大彰顯,張揚她至死都要複仇的精神,從而用充滿激情的筆致,詳細刻畫並愛著這個具有駭人之美的“女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