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如果是沒有親情之愛的孤獨者投到耶穌基督的懷抱中尋求一種虛妄的自欺欺人的溫情,我也並不反對,因為每個人畢竟都要有活下去的情感需要,我反對的是基督教為了讓人們信教或者說歸化異教徒,故意離間人們的親情之愛:“人到我這裏來,若不恨自己的父母、妻子、兒女、弟兄、姐妹,和自己的性命,就不能作我的門徒”,“你們以為我來,是叫地上太平嗎?我告訴你們,不是,乃是叫人分爭。從今以後,一家五個人將要分爭:三個人和兩個人相爭,兩個人和三個人相爭;父親和兒子相爭,兒子和父親相爭;母親和女兒相爭,女兒和母親相爭;婆婆和媳婦相爭,媳婦和婆婆相爭。”耶穌甚至說,人的仇敵就是自己家裏的人,人到他那裏去,若不恨自己的骨肉親人,就不配做他的門徒。對於以倫理親情為首位的中國人來說,這就是劉小楓所說的耶穌基督的至愛及其乃父耶和華的神恩?
既然劉小楓對這個詛咒人間親情的神崇拜得五體投地,當然也會跟著這位救世主詛咒中國的文化。當劉小楓詛咒人世間的美好價值的時候,我感到他比明末清初來華的耶穌會士還不寬容,因為那些傳教士對中國的文化價值予以了極大的肯定,將中國的書籍翻譯成西文;我甚至感到劉小楓比上帝的獨生子耶穌基督還不通人間的情理,因為耶穌基督說過:“安息日是為人設立的,人不是為安息日設立的”,又說神是人的神,而且“不是死人的神,乃是活人的神”。而劉小楓卻說,“根據人類本性確立的價值是毫無根據的”。那麼,耶和華和耶穌基督的概念不是人造出來的又是什麼?劉小楓難道不相信進化論而相信上帝先造男人又用男人的肋骨造女人的神話?
我們索性就拋棄真理,跟從劉小楓相信了這一大堆神話,相信“維係人類生活的隻能是上帝的正義”,相信西方人有耶和華又有耶穌基督比我們中國人優越,好,不錯,那我們就從各民族的關係來看神的正義,但是神的正義又在哪裏呢?在曆史上,安土重遷早營農業的漢民族什麼時候蹂躪過其他民族,為什麼卻總是遭到其他民族的蹂躪,先是被北方的遊牧民族蹂躪,後來又被劉小楓推崇的神的民族蹂躪和掠奪,難道劉小楓沒有讀過《白銀資本》一書?鄭和下西洋與哥倫布發現新大陸都是航海史上的偉大奇跡,英國學者甚至以為最早發現新大陸的是鄭和,為什麼鄭和的船隊對其他民族能夠以禮相待,而跟在哥倫布後麵的那些基督徒們卻將土著民族大肆虐殺,難道自己占了人家的地盤而將那裏世代居住的人民趕到叢林中與野獸為伍就是“上帝的正義”?即使那些蒙受神恩的各民族之間,什麼時候停止過互相殘殺?兩次世界大戰是中國發動的?對猶太民族的殘酷屠殺是在中國進行的?如果《舊約》中的耶和華真是“正義”的體現,那麼,為什麼他對製造出他來又最早信奉他的猶太民族那麼殘酷?
猶太人被擄到巴比倫,被羅馬人虐殺,後來故土不保而散居世界各地,又被希特勒大肆屠殺,難道這就是“上帝的正義”?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是同源的,都是一神教,為什麼以色列整天與穆斯林打打殺殺,搞得整個世界都不安寧,這難道也是“上帝的正義”?
從各種跡象上看,劉小楓批判現時代的中西思想,要求人們一心一意地信奉耶穌的神,他的烏托邦無疑就是中世紀!現代意味著什麼?現代意味著上帝的死亡,意味著教堂變成了上帝的墳墓因此,劉小楓就站在中世紀的立場上,對走出中世紀的但丁和莎士比亞等大師的任何瀆神的言行進行曆史的清算,對現代思想則是不遺餘力地抨擊。劉小楓雖然自稱運用的是什麼“現象學”的方法,但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是立場分明的價值論者。他雖然一口一個海德格爾,但是海德格爾的文化立場是現代的,盡管在海德格爾的being(存在)這一概念中留有上帝的影子,而劉小楓的立場卻是中世紀的。
即使是那些對上帝死去之後而留下一片文化荒原留戀惋惜的西方文人,大都感歎西方的沒落而發出無可奈何的悲鳴,那裏有像劉小楓這樣的信心十足的衛道士?從這個意義上說,劉小楓已經不大像個學人,而更像一個有著神學家麵目的神甫。而神學家對於任何自由思想總是有“黃雀捕蟬,螳螂在後”的本領的,我記得看過一本蒂利希(PaulTillich)的《文化神學》(TheologyofCulture),作者做為新教神學家對存在主義描繪的現代人在荒原上的困境很感興趣,認為隻要信從上帝,疏離、孤獨、焦慮、冷漠、煩惱、絕望也就隨風飄走了。盡管如此,蒂利希在論及費爾巴哈、薩特等無神論者的時候,態度是和藹的,學風也是嚴謹的。哪裏像劉小楓這樣,一見無神論存在主義者,就破口大罵,什麼“現代虛無主義者”,什麼“賊喊捉賊”,什麼“無病呻吟”,用“公然冒充”等詞彙來貶低不信神的薩特問題就在於,劉小楓並不是一個沒有理性的人,但是一旦涉及到上帝,他就變得迷狂而向理性向一切挑戰,有的時候你都把握不住他的概念的前後矛盾。譬如他將康德之後理性的自我設限對上帝的摧殘加以信仰主義的清算,對無神論存在主義對上帝的摧毀更是恨之入骨:“明明是理性限製並進而取消了神聖,卻說從來沒有神聖;明明是理性自己一手造成了荒誕,卻說神製造了荒誕”在這裏他似乎是站在信仰的超驗的立場批判理性,但是一會兒他又指責“現代虛無主義的非理性主張”。那麼,劉小楓是反對理性還是反對非理性?留給我們的又是一頭霧水。不過,劉小楓並非總是迷狂,《拯救與逍遙》中有一段話就很有理性:對理性知識和經驗知識都加以嚴厲限製的休謨,並沒有得出現代虛無主義的非理性主張。像靈魂、實體、上帝這一觀念,由於理知的界限,人不能通過任何知識形態認識它們。我們不知道它們是否存在,但不知道其是否存在,絕不等於其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