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建明
在我童年、少年,甚至是青年時代,有時覺得父親是世界上最讓我恨的人。
第一次恨我父親,是我童年的第一個記憶:那是上世紀60年代初的自然災害時期,我剛剛懂事,卻被饑餓折磨得整天哭鬧。有一次因為食堂的大師傅偷偷給了我一塊山芋吃(北方人常叫它紅薯),當幹部的父親見後狠狠地將我摔在地上,說我是“貪吃囝”。為此,他在“三級幹部會議”上作自我檢討。那時我不懂父親為什麼這樣絕情,現在的人也無法想象那時當幹部是多麼徹底的廉政者——他們認為多拿公家一分一厘都是犯罪。
第二次記恨父親是因為我家宅前有棵長著特別甜的棗子的棗樹。每年棗熟的時候,總有人前來摘走一顆顆又甜又脆的紅棗,我為此怒火常起。有一天,鄰居的一位比我小一歲的男孩子在偷襲棗樹時被我抓到了,為了奪回棗果,我與他大打出手。不料被父親發現,他不但不訓斥“偷棗”人,反而操起一根很粗的竹竿將我的腿肚子打得鐵青,並說:“你比人家大,憑什麼跟人家打架?”我無法理解他的邏輯,於是瞪著一雙永遠記仇的眼睛,在心底恨透了父親。
第三次記恨父親時我已經二十多歲了,在部隊扛槍保邊疆多年了。記得是第一次探親假,本來多年不見的家人很是興奮和開心。哪知父親見過後,晚上甕聲甕氣地瞪著眼睛衝我說:“人家比你讀書少的人都提幹了,你為啥沒有?”這、這……我氣極了!本來我對幾個專門靠拍首長馬屁的老鄉提升就很想不通,父親這麼一說簡直更像針紮在我心尖尖兒上。
我恨起了父親,並發誓要做個有頭有臉的人。後來我也終因工作出色在部隊裏當上了幹部,但與父親的“賬”一直沒有算清。以後每次我回老家探親時,父親的臉上總是笑眯眯的,與他年輕時相比像換了一個人似的。父親變了性格?還是真的老了?我一直沒有細細去想,就在這忙碌中度過了一年又一年……
突然在前年年末的一日,姐姐和妹妹相繼打電話來,說父親肺部長了一個腫塊,而且是惡性的。一向“恨意”未消的我,那一刻心猛地顫抖起來:怎麼可能呢?當我火速趕到上海的醫院時,父親見我後眼睛紅了一下,即刻轉為笑嗬嗬的,揚起他那明顯瘦弱的臂膀對我說:“你看我不是還很有勁嘛!哪有啥病!”我尷尬地朝他笑笑,轉過頭去時,不禁淚水縱橫……父親啊,你知道自己還有多少日子嗎?因為幾分鍾前醫生剛剛告訴我,說我父親最多還有半年時間……太殘酷了!無法接受的殘酷……可更殘酷的是我們必須掩著眼淚去假笑。父親和我每天都是如此!
陪床的那十天,是我成人後的三十多年裏第一次全天候地與父親在一起,白天除了輸液就是輸液,於是父子之間有了從未有過的漫長的交談……
為了分散病痛對父親折磨,我時不時地提起以往對他的“記仇”。父親聽後常笑得合不上嘴,說:“你光記我對你不好的事,我就沒有過對你好的時候?”
“還真沒什麼?”我有意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