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做這件事情?想一想,隻有後記裏那一個理由:“……在這段時間裏寫些小段文字成了一種很依賴的遊戲,現在看來時間過去,這些留下來的字卻成了幾乎唯一的清晰的東西,看到後麵那些關聯的人事和情景,其餘,都恍惚掉了。”
所以留一些東西安慰以後記憶力的衰減。印成書了,卻見人就怯。總覺得角角落落藏著我的死穴,我還是一個孤獨和獨立的人,總覺得傾訴是一種很難的事。直到如今,也很少因為什麼傾訴,所以我的話越來越少。但是字一個一個黑白分明,站在那,一副傾訴的樣子,讓我很羞赧。這和我的性情背離。畫的那些插圖麵目猙獰,躲在裏麵竊笑。
怎麼辦呢,我隻有咬咬牙,書出去了,就不是我的了,有一種情感是以分離為目的。
書皮是粉色的,倒輕盈了一些。完成了一件事,或者一件事到了某個階段,就會慢慢覺察出一點抽絲般的涼意。
在某些短暫的時刻失去真實的感覺,以為一切沒有發生過,還可以有另一種可能。
已經印出來的文字告訴你,不可能再重新來過,它幾乎成了警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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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城牆邊回來的路上,太陽出來了,樓群因為久雨罩著一層灰灰的霧氣。我看著,我發現,對於生活,我既不多麼開心7也幾乎是再不傷心的。
草木榮光
氧氣非常充足的地方,也許就容易醉。我在一片近乎原始的森林裏睡了三覺,都做了一種夢。一次一次變本加厲,情節讓我略微有些發慌。一座木屋矗立在森林的一條小溪畔,門前的木台上不停地有蜘蛛迅速爬過。那種蜘蛛,有極細極長的腿。對於我這種驚怕各種小蟲小物的人,兩天過去,我已經對身旁的蜘蛛完全改變了我的性情。我看出了它的美,我開始在心裏叫它蜘蛛美人。那麼長那麼細的腿,無聲無息,它的移動可以稱做飄動。
是一種眼睛差點就跟不上的速度。我的皮膚不再做冷森森的反應,開始生出情誼,多麼美的蜘蛛,它的身體和飄動。
夢裏也是飄動。因為在偌大的森林中,每棵樹在陽光升起後開始給我吐出氧氣,我很少處於這樣充足的氧氣中了’反而變得迷糊,四肢無力,在小路上向上走走,想看那些更大的樹,就總是氣喘。我在木台上陷落椅子,書放在手邊,有一下沒一下地看了幾行,一直將目光放在周圍的大樹小樹上,交錯的根莖,高低的陽光,開放的花朵,流水聲永遠不停。有些樹很高,在高處連在一起,我仰著脖子猜它的年齡。我無法啟動腦筋,隻想呆呆看望。看望樹木和花草,呼吸無比甜美。閉上眼睛,會覺得眼皮上有不同以往的光線,每一片葉子的飽滿都跑來告訴你它的成長,它的綠意和前生的飄落。都在眼皮上閃耀,都在肺裏通過,擁抱的感覺無比強烈,可我想學樹們,一棵一棵獨自站立。
手裏拿的書是陳丹青的《退步集續編》,有人問,你在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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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就沒有什麼美好的回憶嗎?陳丹青說,每一處草木茂盛的地方,爬牆虎爬滿的牆,都留著美好的回憶。
草木,首先是草木,其次是它變作身邊的親友,不言不語,有時候搖搖枝葉。熱愛草木者,會覺得敏感於這些。看見大堆的樹和花草,會激動得不說話。
城邊有一個朋友,有一處可貴的院落,可貴地將院落安排的草木豐盛,並且有一個小的池塘,池塘裏有紅色的魚,院子的一雙小狗總被踢下池塘表演遊泳,院子的大狗總是在夜裏偷食池塘的紅魚。我去了,就拉一個躺椅,坐在院子裏,不說話,怠慢主人,因為院子裏有令我沉陷的光線和空氣,植物樹木花朵,組成足可榮耀的光芒,這些,在我的皮膚上麵,微微的濕濕的,我恨不能站在土裏,奮力吸取養分和水,和它們並肩,那時候,太陽和月亮一定比我們人類感受上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