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記徐玉諾(1)(1 / 2)

假設我沒有記憶,

現在我已是自由的了。

人類用記憶把自己纏在笨重的木樁上。

這是玉諾許多雜詩中的一首。他對記憶最感憤慨,他辨出了記憶的味道。在又一首小詩裏,他說:

當我走入了生活的黑洞

足足的吃飽了又苦又酸的味道的時候,

我急吞吞的咽了咽;

我就又向前進了。

曆史在後邊用錐子剌我的脊梁筋;

我不愛苦酸,我卻希望更苦更酸的味道。

他的記憶確是非常酸苦的。隻就他的境遇來說:他的家鄉在河南魯山縣,是兵和匪的出產地。他眼見掮著槍炮殺人的人揚長走過;他眼見被殺的屍骸躺在山野間;他眼見辛苦的農人白天給田主修堡壘,夜間又給田主守堡壘,因為要防搶劫;他在因運兵而斷絕交通的車站旁邊,眼見在塵土裏掙紮的醉漢,隻求賞一個錢的娼妓,衙門裏的老官僚,沿路賭博的賭棍,東倒西歪的煙鬼和玩弄手槍的土匪,而且與他們作伴。當初與他一起的,後來他覺得他們變了,雖然模樣依舊,還能認識;這更使他傷心得幾乎發狂,嚐到了記憶的最酸苦的味道。他曾經對我說:“在我居住的境界裏,似乎很複雜,卻也十分簡單,隻有陰險和防備而已!”我雖然不知道他所有的記憶,隻就“陰險和防備”來想,倘若拿來擱在舌尖上,就足以使我們哭笑不得了。

他咒詛“陰險和防備”的境況和人物的詩很多。在這樣的境況和人物之中,當然隻有詛咒,隻有悲痛,而無所期求。但是在咒詛倦了,悲痛像波浪一樣暫時平息了的時候,他羨慕“沒有一點特殊的記憶”的海鷗。當然,他要像海鷗似的,漂浮在“不能記憶的海上”生活,是做不到的。所以他讚美顛倒記憶的夢幻,羨慕泯沒記憶的死滅,以為在這兩種境界裏,嚐到的總不是現在嚐到的酸苦的味道了。但是,夢幻不會破空飛來,死滅又不可驟得,這又引起他深沉的悲歎。試讀以下兩首詩:

現實是人類的牢籠,

幻想是人類的兩翼。

一隻小鳥——失望的小東西——

他的兩翼破碎而且潮濕;

他掙紮著起飛。

但他終歸落下。

嗬,可憐的脫不出牢籠的人呀!

——《現實與幻想》

自殺還算得有意義的:

沒意義的人生,

他覺得自殺也是沒趣味。

——《小詩》

不過他在一首《春天》裏,起先敘了小鳥、小草、小孩對於春天的讚頌,以下說:

失望的哲學家走過,

逗留著無目的的尋求;

摟一摟亂發,

慈祥的端詳著小鳥,小草,小孩……

仿佛這……告訴他說虛幻的平安。

倦怠的詩人走過,

擦一擦他的眼淚,微笑蕩漾漾在枯皺的額上,

仿佛這……點綴了他夢境的美麗。

在現實的境界裏,足以使他暫時滿足的隻有“虛幻的平安”和“夢境的美麗”的自然景物了。他最喜愛和自然景物相親;不僅相親,他能融化陶醉在自然景物之中,至於忘了自己。去年的初夏,他到杭州去,中途在我的鄉間住了三天。那正是新苗透出不容易描繪的綠,雲物清麗,溪水漲滿的時候,我因為工作忙,不能每天陪著他玩。他看慣了中原的曠野,驟然見到江南的田疇,格外覺得新鮮有趣。他獨自赤著腳,跨進水齊到膝蓋的稻田,撫摩溪上的竹樹,采訪農家的小女孩,憩坐在臨門的小石橋闌幹上,偃臥在開著野花的墳墓上,回來告訴我說:“我已經領略了所見的一切的意思。”後來他回魯山去了,還在信裏問起他撫摩過的竹樹和踏過的稻田。他描寫景物的詩,與其說是描寫,不如說是他自己與自然融化的詩,都有奇妙的表現力,“這一片樹葉拍著那一片”,“一片片小葉都張開它的麵孔來,一個個小蟲都睜開它的眼睛來”。他常常有奇妙的句子花一般怒放在他的詩篇裏,不在於別的,在於他有特別靈敏的感覺。他並不是故意做作,感覺到這樣,就這樣寫下來了。不僅是寫景物的詩,他所有的詩都如此。他並不把寫詩當一回事,像獵人搜尋野獸那樣。在感覺強烈,情緒興奮的時候,他不期然而然地寫了;寫出來的,我們叫它做詩。他的稿子往住有許多別字和脫漏的地方。我曾經問他為什麼不仔細一點兒寫?他說:“我這樣寫,還恨我的手指不中用。仔細一點兒寫,那些東西就逃掉了。”這就可知他的詩有時不免結構鬆散,修辭草率的緣故。但是也可知他的詩所以那麼自然,沒有一點兒雕鑿的痕跡,那麼真實,沒有一點兒無謂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