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記徐玉諾(2)(1 / 2)

這樣的境界是可以偶遇而不可以特辟的。如其寫個便條,說“月之某日。敬請駕臨某地晤談,各隨興趣之所至,務以感受愉悅為歸”。到那時候,也許因為種種機緣的不湊合,終於沒什麼可說,興味索然。就如我希望佩弦來上海,雖然不曾用便條相約,卻頗懷著寫便條的心理。結果如何呢?不是什麼也沒有談,若有所失地又“天各一方”了麼?或在途中,或在鬥室,或在臨別以前的旅舍,或在久別初逢的碼頭,各無存心,隨意傾吐,不覺枝蔓,實已繁多。忽焉念起:這不已沉入了晤談的深永的境界裏麼?於是一縷愉悅的心情同時湧起,其滋味如初泡的碧螺春,回昧剛才所說,一一雋永可喜,這尤其與茶味的比喻相類。但是,逢到這樣愉悅是初非意料的。那一年歲盡日晚間,與佩弦同在杭州,起初覺得無聊,後來不知談到了什麼,興趣好起來了,彼此都不肯就此休歇,電燈熄了,點起白蠟燭來,離開了憩坐室去到臥室,上床躺著還是談,兩床中間是一張雙抽屜的桌子,桌上是兩支白蠟燭。後來佩弦看了看時計,說一首小詩作成了,就念給我聽:

除夜的兩支搖搖的白燭光裏,

我眼睜睜瞅看

一九二一年輕輕地踅過去了。

佩弦每次到上海總是慌忙的。顴頰的部分往往泛著桃花色;行步急遽,仿佛有無量的事務在前頭;遺失東西是常事,如去年之去,墨水筆和小刀都留在我的桌上。其實豈止來上海時,就是在學校裏作課前的預備,他全神貫注,表現於外麵的神態是十分緊張;到下了課,對於講解的反省,答問的重溫,又常常漲紅了臉。佩弦喜歡用“旅路”之類的詞兒,周作人先生稱徐玉諾“永遠的旅人的顏色”,如果借來形容佩弦的慌忙的神氣,可謂巧合。我又想,可惜沒有到過佩弦家裏。看他辭別了旅路而家居的時候是不是也這樣慌忙。但是我想起了“人生的旅路”的話,就覺得無須探看,“永遠的旅人的顏色”大概是“永遠的”了。

佩弦的慌忙,我以為該有一部分原因在他的認真。說一句話,不是徒然說話,要掏出真心來說;看一個人,不是徒然訪問,要帶著好意同去;推而至於講解要學生領悟,答問要針鋒相對:總之,不論一言一動,既要自己感受喜悅,又要別人同沾美利(佩弦從來沒有說起這些,全是我的揣度,但是我相信“雖不中不遠矣”)。這樣,就什麼都不讓隨便滑過,什麼都得認真。認真得利害,自然見得時間之暫忽。如何叫他不要慌忙呢?

看了佩弦的《“海闊天空”與“古今中外”》一文的人,見佩弦什麼都要去賞鑒賞鑒,什麼都要去嚐嚐味兒,或許以為他是一個工於玩世的人。這就錯了。玩世是以物待物,高興玩這件就玩這件,不高興就丟在一邊,態度是冷酷的。佩弦的情形豈是這樣呢?佩弦並非玩世,是認真處世。認真處世是以有情待物,彼此接觸,就以全生命交付,態度是熱烈的。要談到“生活的藝術”,我想隻有認真處世的人才配,“玩世不恭”,光棍而已,藝術家雲乎哉!——這幾句就作佩弦那篇文字的“書後”,不知道他以為用得看否。

這回佩弦動身,我看他無改慌忙的故態。旅館的小房間裏,送行的客人隨便談說,佩弦一邊聽著,一邊檢這件看那件,似乎沒甚頭緒的模樣。館役喚來了,叫把新買的一部書包在鋪蓋裏,因為箱子網籃都滿滿的了。佩弦幫著拉毯子的邊幅,放了這一邊又拉那一邊,還有伯祥幫著,結果隻打成個“跌塞鋪蓋”。於是佩弦把新裁的米通長衫穿起來,剪裁寬大,使我想起法師的道袍;他臉上帶著小孩初穿新衣那樣的驕意和羞態。一行人走出旅館,招呼人力車,佩弦則時時回頭向旅館裏麵看。記認耶?告別耶?總之,這又見得他的“認真”了。

在車站,佩弦悵然地等待買票,又來回找尋送行李的館役,在黃昏的燈光和朦朧的煙霧裏,“旅人的顏色”可謂十足了。這使我想起前年的這個季節在這裏送頡剛。頡剛也是什麼都認真的,而在行旅中常現慌忙之態,也與佩弦一樣。自從那回送別之後,還不曾見過頡剛,我深切地想念他了。

幾個人著意搜尋,都以為行李太重,館役沿路歇息,故而還沒送到。哪知他們早已到了,就在我們團團轉的那個地方的近旁。這可見佩弦慌忙得可以,而送行的人也無不異感塞住胸頭。

為了行李過磅,我們共同看那個站員的鄙夷不屑的嘴臉。他沒有禮貌,沒有同情,呼叱似的喊出重量和運費的數目。我們何暇惱怒,隻希望他對於無論什麼人都是這個樣子,即使是他的上司或者洋人。

幸而都弄清楚了,佩弦兩手裏隻餘一隻小提箱和一個布包。“早點去占個座位吧,”大家對他這樣說。他答應了,顛頭,將欲回轉身,重又顛頭,臉相很窘,躊躇一會兒之後,他似乎下了大決心,轉身徑去,頭也不回。沒有一歇工夫,佩弦的米通長衫的背影就消失在站台的昏茫裏了。

1925年

春聯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