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墓讓古來所謂“發塚”的發掘過好多回了,按《高祖本紀》的記載,項羽是頭一個。他們的目的無非在盜些寶物。往後在研究古代文物的整個計劃之下,這座陵墓該來一回科學的發掘。前些日子在西安的《群眾日報》上看見一位先生的文章,說這一帶農家常常撿到古磚,又掘到過埋在地下的古時的排水管,發見過還看得清形製的建築結構,等等。猜想起來,發掘該不會一無所獲,或許竟大有所獲,使曆史家、考古家高興得不得了,互相慶幸又得到了可貴的新資料。當然,這隻是外行人的想頭,未必有價值。——再說句外行話,要是古代通行了火葬,不搞什麼墳墓,現代的曆史家、考古家至少要短少一大宗重要的憑借吧。
上了車,在小道上開行,忽聽當的一聲,以為小石子打在鋼板上,沒有事。可是回頭一看,小道上畫了很長的一條,是烏綠的機油。車底盛機油的部分破了。於是停車,司機仰著身子鑽到車底下去檢查。站起來的時候是兩泡眼淚,一隻手盡拍前額,幾乎哭出聲來。小道中間高兩邊低,車底當然接近些地麵,車輪子滾過,小石子當然要蹦起來,完全沒有理由怪到他,可是愛護公共財物的觀念叫他淌了眼淚。
大家說有什麼哭的,想辦法要緊。吉普車的那司機說機油漏光了,花生油什麼的可以代替,油箱的窟窿呢,塞一把土,拿布裹一裹,拴一下,就成了。——聽那司機說辦法,我立刻想起在巫山下經曆的事。那一年冬天從重慶東歸,飛機、輪船全沒份,我們六十多人雇了兩條木船。一天黃昏時分歇碚石,攏岸了,一條木船觸著江邊的石頭,船側邊一個窟窿,飯碗那麼大。那時候的驚慌情狀不必細說,幸而沒有事,隻灌濕了好些箱籠書籍。你知道管船的怎麼修補那穿了窟窿的破船?一大碗飯,拿塊不知從哪裏撕下來的布一裹,往窟窿裏一塞,再釘上塊木板,第二天早晨就照常開船了。急救治療就有那麼一手。
兩個司機作急救治療去了,我們跟幾個農民商量油的事情。農民們說村裏各家去問問,大家湊一些,不過要六七斤怕湊不齊。一會兒村幹部也來了,問明白之後說:“總得想辦法,保證你們今夜晚回西安。”
太陽落下去了,道旁場上有個四十來歲的農民在收曬在那裏的棉花,一大把一大把地往筐子裏塞。我們跟他攀談,不免問長問短,最後請他說說今昔的比較。他把手在筐子邊上一按,似笑非笑地說:“從前嗎,搞出來的東西人家給拿走了,人還不得留在家裏。現在搞出來的是自家的了,人也能安安心心地留在家裏了。”
他這個話多麼簡括,說出了最主要的。在今年,他那“自家的”裏頭包括新蓋的房子,新買的一頭小牛——他那村子裏有八家蓋了新房子呢。真的事實,親身的體會,什麼道理都容易搞明白,搞得明白自然能夠簡括地扼要地說出來。在社會主義改造完成之後,就是這個農民,今天在這裏一大把一大把往筐子裏塞棉花的,他一定會說:“從前嗎,一家人勤勤懇懇地搞,可是搞不怎麼多,比工人老大哥差得遠。現在大夥兒合起來搞,比從前好多了,我們跟得上工人老大哥了!”
湊來的油灌好,汽車開動,已經七點多了。月亮還沒升起來,車窗外的景物都成了剪影。老遠就望見西安第二發電廠煙囪高頭極亮的紅燈,那是航空的安全設備。
1953年12月27日黃山三天
我遊黃山隻有三天,真用得上“窺豹一斑”那個成語。可是我還是要寫這篇簡略的遊記,目的在勸人家去遊。有心研究植物的可以去。我雖然說不清楚,可是知道植物種類一定很多。山高將近兩千公尺,從下層到最高處該可以把植物分成幾個主要的族類來研究。研究地質礦石的也可以去。誰要是喜歡爬山翻嶺,鍛煉體力和意誌,那麼黃山真是個理想的地方。那麼多的山峰盡夠你爬的,有幾處相當險,需要你付出十二分的小心,滿身的大汗。可是你也隨時得到報酬,站在一個新的地點,先前見過的那些山峰又有新的姿態了。就說不為以上說的那些目的,光到那裏去看看大自然,山啊,雲啊,樹木啊,流泉啊,也可以開開眼界,寬寬胸襟,未嚐沒有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