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聞一多先生的大才未盡,實在是一件千古的恨事(1)(1 / 2)

郭沫若

最近吳辰伯先生把《聞一多全集》的稿子從北平給我寄了來,我費了兩個禮拜的功夫細細地校讀了兩遍,校補了一些謄錄上的錯誤和奪落,填寫了一些古代文字,更把全部的標點統一了。全稿的字數我沒有過細計算,大約總在一百萬字以上吧。在這裏麵關於文化遺產的部分要占四分之三,關於近代學識,特別是參加民主運動以來的著述,僅占極少數。因此從這整個的遺稿上便給了我一個這樣的印象:一棵茁壯的向日葵剛剛才開出燦爛的黃花,便被人連根拔掉,毀了。

“千古文章未盡才”,這是夏完淳哭他的內兄錢漱廣的一句詩,這兩三個禮拜來老是在我的腦子裏和口角上盤旋著。聞一多先生的大才未盡,實在是一件千古的恨事。他假如不遭暗害,對於民主運動不用說還可以做更大的努力,就在學問研究上也必然會有更大的貢獻的。

一多對於文化遺產的整理工作,內容很廣泛,但他所致力的對象是秦以前和唐代的詩和詩人。關於秦以前的東西除掉一部分的神話傳說的再建之外,他對於《周易》《詩經》《莊子》《楚辭》這四種古籍,實實在在下了驚人的很大的工夫。就他所已完成的而言,我自己是這樣感覺著,他眼光的犀利,考察的賅博,立說的新穎而翔實,不僅是前無古人,恐怕還要後無來者的。這些都不是我一個人在這兒信口開河,凡是細心閱讀他這《全集》的人,我相信都會發生同感。我現在姑且舉兩個例子在這兒。

第一,他有一篇《詩新台鴻字說》解釋《詩經邶風新台篇》裏麵“魚網之設,鴻則離之”的那個鴻字。兩千多年來讀這詩的誰都馬虎過去了,以為是鴻鵠的鴻,但經一多先生從正麵側麵來證明,才知道這兒的“鴻”是指蟾蜍即蝦蟆。古人曾叫蝦蟆或蟾蜍為“苦蠪”(見《廣雅·釋魚》和《名醫別錄》),苦蠪就是鴻的切音了,苦蠪為鴻亦猶窟窿為孔,喉嚨為亢。而更巧妙的是有一種草名叫屈蘢的,別名也叫著鴻。《淮南子·墜形篇》“海閭生屈蘢”,高誘注雲“屈蘢,遊龍,鴻也”。這確實很重要的發現。要把這“鴻”解成蝦蟆,然後全詩的意義才能暢通。全詩是說本來是求年輕的愛侶卻得到一個弓腰駝背的老頭子,也就如本來是想打魚而卻打到了蝦蟆的那樣。假如是鴻鵠的鴻,那是很美好的鳥,向來不含惡義,而且也不會落在魚網子裏,那實在是講不通的。然而兩千多年來,差不多誰都以這不通為通而忽略過去了。

其次,再舉《天問釋天》裏麵解釋“顧菟”的一條吧。“夜光何德,死則又育?厥利維何,而顧菟在腹”,這是問的月亮的情形。向來的人都把顧和菟分開來,認為顧是顧望,而菟就是兔子。到了清代的毛奇齡,認為顧菟不能分開,是月中的兔名,算是進了一步。直到聞一多先生,才又舉了十一項證據來,證明顧菟就是蟾蜍的別名。蟾蜍一名居蠩,與顧菟實一音之轉。同一轉語則為科鬥為活東,與蟾蜍實為一體。《漢少室神道闕》刻月中蟾蜍四足一尾,宛如科鬥後期之形,故知顧菟亦即科鬥。聞先生舉了十一個例以證成其說,雖然他還在浩歎“既無術以起屈子於九泉之下以為吾質,則吾雖辯。其終不免徒勞乎?噫!”但我敢於相信,他的發現實在是確鑿不易的,並不是“徒勞”。

像這樣細密新穎地發前人之所未發的勝義,在全稿中觸目皆是,真是到了可以使人瞠惑的地步。這樣一位富有發明力的天才,我隱隱地感覺著,可惜是用在文字或文獻學這一方麵來了,假如是用在自然科學或技術科學方麵,不會成為更有益於全人類的牛頓和愛迪生嗎?我固然無心要在文獻學和自然科學或技術科學中定出軒輊,用科學的方法來治理文獻或文字,其實也就是科學,但如站在功利的立場,那價值的廣狹,的確是大有由旬的。雖然在中國也侭有的是這樣的功利學者,認為一個古字古義的發明實不亞於天文學家發現了一個星球。或許是吧,但我並不想那樣誇張地看,我相信聞一多先生也不會那樣誇張地看的。

聞先生治理古代文獻的態度,他是繼承了清代樸學大師們的考據方法,而益之以近代人的科學的致密。為了證成一種假說,他不惜耐煩地小心地翻遍群書。為了讀破一種古籍,他不惜在多方麵作苦心的徹底的準備。這正是樸學所強調的實事求是的精神,一多是把這種精神澈底地實踐了。唯有這樣,所以才能有他所留下的這樣豐富的成績。但他的澈底處並不是僅僅適用於考據,他把考據這種工夫僅是認為手段,而不是認為究極的目的的。請看他在《楚辭校補》的《引言》上所說的這樣的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