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昏沉的夢中,
你將我喚醒了,
我才知道我已離了故鄉,
貶斥在情愛的邊徼之外——
飄簸在海濤上的一枚釣餌。
你又喚醒了我的大夢——
夢外包著的一層夢!
生活呀!蒼茫的生活呀!
也是波濤險阻的大海喲!
是情人的眼淚的波濤,
是壯士的血液的波濤。
鮮豔的星,光明的結晶啊!
生命之海中的燈塔!
照著我吧!照著我吧!
不要讓我碰了礁灘!
不要許我越了航線;
我自要加進我的一勺溫淚,
教這淚海更鹹;
我自要傾出我的一腔熱血,
教這血濤更鮮!
(本詩出自《紅燭·孤雁篇》。最初發表於1923年3月16日《清華周刊》第273期《文藝增刊》第5期,署名“一多”,原題為《大平洋舟見一明星感賦》。)
玄思
在黃昏的沉默裏,
從我這荒涼的腦子裏,
常迸出些古怪的思想,
不倫不類的思想;
仿佛從一座古寺前的
塵封雨漬的鍾樓裏,
飛出一陣猜怯的蝙蝠,
非禽非獸的小怪物。
同野心的蝙蝠一樣,
我的思想不肯隻爬在地上,
卻老在天空裏兜圈子,
圓的,扁的,種種的圈子。
我這荒涼的腦子
在黃昏的沉默裏,
常迸出些古怪的思想,
仿佛同些蝙蝠一樣。
(本詩出自《紅燭·孤雁篇》。原載於1922年12月22日《清華周刊》第264期《文藝增刊》第2期,署名“一多”,後收入《紅燭》。)
火柴
這裏都是君王的
櫻桃豔嘴的小歌童:
有的唱出一顆燦爛的明星,
唱不出的,都拆成兩片枯骨。
(本詩出自《紅燭·孤雁篇》。原載於1923年1月13日《清華周刊》第267期《文藝增刊》第3期,署名“一多”,“櫻桃豔嘴的小歌童”原為“紅嘴的小歌童”。)
我是一個流囚
我是個年壯力強的流囚,
我不知道我犯的是什麼罪。
黃昏時候,
他們把我推出門外了,
幸福的朱扉已向我關上了,
金甲紫麵的門神
舉起寶劍來逐我:
我隻得闖進縝密的黑暗,
犁著我的道路往前走。
忽地一座壯閣的飛簷,
像隻大鵬的翅子
插在浮漚密布的天海上:
卍字格的窗欞裏“卍字格的窗欞裏”初刊時作“壽字閣的窗子裏”。
瀉出醺人的燈光,黃酒一般地釅;
哀宕淫熱的笙歌,
被激憤的檀板催窘了,
螺施似的錘進“錘進”初刊時作“錘著”。我的心房:
我的身子不覺輕去一半,
仿佛在那孔雀屏前跳舞了。
啊快樂——嚴懍的快樂——
抽出他的譏誚的銀刀,
把我刺醒了;
哎呀!我才知道——
我是快樂的罪人“罪人”初刊時作“醉人”。,
幸福之宮裏逐出的流囚,
怎能在這裏隨便打溷呢?
走吧!再走上那沒盡頭的黑道吧!
唉!但是我受傷太厲害;
我的步子漸漸遲重了;
我的鮮紅的生命,
漸漸染了腳下的枯草!
我是個年壯力強的流囚,
我不知道我犯的是什麼罪。
(本詩出自《紅燭·孤雁篇》。原載於1923年2月15日《清華周刊》第269期《文藝增刊》第4期,署名“一多”,後收入《紅燭》。)
太陽吟
太陽啊,刺得我心痛的太陽!
又逼走了遊子的一出還鄉夢,
又加他十二個時辰的九曲回腸!
太陽啊,火一樣燒著的太陽!
烘幹了小草尖頭的露水,
可烘得幹遊子的冷淚盈眶?
太陽啊,六龍驂駕的太陽!
省得我受這一天天的緩刑,
就把五年當一天跑完那又何妨?
太陽啊——神速的金烏——太陽!
讓我騎著你每日繞行地球一周,
也便能天天望見一次家鄉!
太陽啊,樓角新升的太陽!
不是剛從我們東方來的嗎?
我的家鄉此刻可都依然無恙?
太陽啊,我家鄉來的太陽!
北京城裏的宮柳裹上一身秋了吧?
唉!我也憔悴的同深秋一樣!
太陽啊,奔波不息的太陽!
你也好像無家可歸似的呢。
啊!你我的身世一樣地不堪設想!
太陽啊,自強不息的太陽!
大宇宙許就是你的家鄉吧。
可能指示我我的家鄉的方向?
太陽啊,這不像我的山川,太陽!
這裏的風雲另帶一般顏色,
這裏鳥兒唱的調子格外淒涼。
太陽啊,生活之火的太陽!
但是誰不知你是球東半的情熱,
同時又是球西半的智光?
太陽啊,也是我家鄉的太陽!
此刻我回不了我往日的家鄉,
便認你為家鄉也還得失相償。
太陽啊,慈光普照的太陽!
往後我看見你時,就當回家一次;
我的家鄉不在地下乃在天上!
(本詩出自《紅燭·孤雁篇》。原載於1922年11月25日《清華周刊》第260期《文藝增刊》第1期,署名“一多”,收入《紅燭》時有改動。)
寄懷實秋
淚繩捆住的紅燭
已被海風吹熄了;
跟著有一縷猶疑的輕煙,
左顧右盼,
不知往哪裏去好。
啊!解體的靈魂喲!
失路的悲哀喲!
在黑暗的嚴城裏,
恐怖方施行他的高壓政策:
詩人的屍肉在那裏倉皇著,
仿佛一隻喪家之犬呢。
蓮蕊間酣睡著的戀人啊!
不要滅了你的紗燈:
幾時珠箔銀絛飄著過來,
可要借給我點燃我的殘燭,
好在這陰城裏麵,
為我照出一條道路。
燭又點燃了,
那時我便作個自然的流螢,
在深更的風露裏,
還可以逍遙流蕩著,
直到黎明!
蓮蕊間酣睡著的騷人啊!
小心那成群打圍的飛蛾,
不要滅了你的紗燈哦!
(本詩出自《紅燭·孤雁篇》。原載於1922年11月25日《清華周刊》第260期《文藝增刊》第1期,署名“一多”,詩末原寫有“九月,十日,美國,芝城”。後收入《紅燭》有改動。)
晴朝
一個遲笨的晴朝,
比年還現長得多,
像條懶洋洋的凍蛇,
從我的窗前爬過。
一陣淡清的煙雲
偷著跨進了街心……
對麵的一帶朱樓
忽都被他咒入夢境。
栗色汽車像匹驕馬
休息在老綠蔭中,
瞅著他自身的黑影,
連動也不動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