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玩著我這自製的劍匣,
我便昏死在他的光彩裏!
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我將讓寶劍在匣裏睡著覺,
我將摩撫著這劍匣,
我將寵媚著這劍匣——
看著纏著神蟒的梵像,
我將巍巍地抖顫了,
看看筏上鼓瑟的瞎人,
我將號咷地哭泣了;
看看睡在荷瓣裏的太乙,
飄在篆煙上的玉人,
我又將迷迷的嫣笑了呢!
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我將讓寶劍在匣裏睡著。
我將看著他那光怪的圖畫,
重溫我的成形的夢幻,
我將看著他那異彩的花邊,
再唱著我的結晶的音樂。
啊!我將看著,看著,看著,
看到劍匣戰動了,
模糊了,更模糊了
一個煙霧彌漫的虛空了……
哦!我看到肺髒忘了呼吸,
血液忘了流駛,
看到眼睛忘了看了。
哦!我自殺了!
我用自製的劍匣自殺了!
哦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本詩《劍匣》出自《紅燭·李白篇》。)
西岸
“He has a lusty spring,when fancy clear Takes in all beauty within an easy span”
——Keats這兩句詩的作者是英國著名詩人濟慈(John Keats,1798—1821 )。現代詩人綠原的譯文為:“他有一個快活的春季,當明澈的鑒賞力在安適的瞬息將一切美盡收眼底。”——濟慈
這裏是一道河,一道大河,
寬無邊,深無底;
四季裏風姨巡遍世界,
便回到河上來休息;
滿天糊著無涯的苦霧,
壓著滿河無期的死睡。
河岸下酣睡著,河岸上
反起了不斷的波瀾,
啊!卷走了多少的痛苦!
淘盡了多少的欣歡!
多少心被羞愧才鞭馴,
一轉眼被虛榮又煽癲!
鞭下去,煽起來,
又莫非是金錢的買賣。
黑夜哄著聾瞎的人馬,
前潮刷走,後潮又挾回。
沒有真,沒有美,沒有善,
更哪裏去找光明來!
但不怕那大澤裏,
風波怎樣凶,水獸怎樣猛,
總難驚破那淺水蘆花裏
那些小草的幽夢——
一樣的,有個人也逃脫了
河岸上那紛糾的樊籠。
他見了這寬深的大河,
便私心喚醒了些疑義:
分明是一道河,有東岸,
豈有沒個西岸的道理?
啊!這東岸的黑暗恰是那
西岸的光明的影子。
但是滿河無期的死睡,
撐著滿天無涯的霧幕;
西岸也許有,但是誰看見?
哎……這話也不錯。
“惡霧遮不住我,”心講道,
“見不著,那是目的過!”
有時他忽見濃霧變得
緋樣薄,在風翅上蕩漾;
霧縫裏又篩出些
絲絲的金光灑在河身上。
看!那裏!可不是個大黿背?
毛發又長得那樣長。
不是的!倒是一座小島
戴著一頭的花草:
看!燦爛的魚龍都出來
曬甲胄,理須橈;
鴛鴦洗刷完了,喙子
插在翅膀裏,百鱗退了——
滿河一片淒涼;
太陽也沒興,卷起了金練,
讓霧簾重往下放:
惡霧瞪著死水,一切的
於是又同從前一樣。
“啊!我懂了,我何曾見著
那美人的容儀?
但猜著蠕動的繡裳下,
定有副美人的肢體。
同一理:見著的是小島,
猜著的是岸西。”
“一道河中一座島,河西
一盞燈光被島遮斷了。”
這語聲到處,是有些人
鸚哥樣,聽熟了,也會叫;
但是那多數的人
不笑他發狂,便罵他造謠。
也有人相信他,但還講道:
“西岸地豈是為東岸人?
若不然,為什麼要劃開
一道河,這樣寬又這樣深?”
有人講:“河太寬,霧正密。
找條陸道過去多麼穩!”
還有人明曉得道兒
隻這一條,單恨生來錯——
難學那些鳥兒飛著渡,
難學那些魚兒劃著過,
卻總都怕說得:“塔個橋,
穿過島,走著過!”為什麼?
(本詩出自《紅燭·李白篇》。原載1920年9月24日《清華周刊》第191期,收入《紅燭》時,文字略有改動。)
青春
“柳暗花明又一村。”
——陸遊
青春像隻唱著歌的鳥兒,
已從殘冬窟裏闖出來,
駛入寶藍的穹窿裏去了。
神秘的生命,
在綠嫩的樹皮裏膨脹著,
快要送出帶鞘子的,
翡翠的芽兒來了。
詩人嗬!揩幹你的冰淚,
快預備著你的歌兒,
也讚美你的蘇生罷!
(本詩出自《紅燭·青春篇》。)
宇宙
宇宙是個監獄,
但是個模範監獄;
他的目的在革新,
並不在懲舊。
(本詩《宇宙》出自《紅燭·青春篇》。全詩僅四句共二十五字,讀來卻意味深長,充分顯示了聞一多當時理性思索的要點。)
國手
愛人啊!你是個國手:
我們來下一盤棋;
我的目的不是要贏你,
但隻求輸給你——
將我的靈和肉
輸得幹幹淨淨!
(本詩出自《紅燭·青春篇》。是一首獨特的、難得多見的愛情詩。它對於我們解讀聞一多的人生態度、個性心理很有助益。)
香篆
輾轉在眼簾前,
縈回在鼻觀裏,
錘旋在心窩頭——
心愛的人兒啊!
這樣清幽的香,
隻堪供祝神聖的你:
我祝你黛發長青!
又祝你朱顏長姣!
同我們的愛萬壽無疆!
(本詩出自《紅燭·青春篇》。)
春寒
春啊!
正似美人一般,
無妨瘦一點兒!
(本詩出自《紅燭·青春篇》。這首《春寒》僅三句共十四個字,是聞一多最短的詩章,屬於詩人典型的“青春期感懷”。)
愛之神
——題畫
啊!這麼俊的一副眼睛——
兩潭淵默的清波!
可憐孱弱的遊泳者喲!
我告訴你回頭就是岸了!
啊!那潭岸上的一帶榛藪,
好分明的黛眉啊!
那鼻子,金字塔式的小邱,
恐怕就是情人的塋墓吧?
那裏,不是兩扇朱扉嗎?
紅得像櫻桃一樣,
扉內還露著編貝的屏風。
這裏又不知安了什麼陷阱!
啊!莫非是綺甸之樂園?
還是美的家宅,愛的祭壇?
呸!不是,都不是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