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死魔盤鋸著的一座迷宮!
(本詩出自《紅燭·青春篇》。)
春之首章
浴人靈魂的雨過了:
薄泥到處齧人的鞋底。
涼颸挾著濕潤的土氣
在鼻蕊間正衝突著。
金魚兒今天許不大怕冷了?
個個都敢於浮上來呢!
東風苦勸執拗的蒲根,
將才睡醒的芽兒放了出來。
春雨過了,芽兒剛抽到寸長,
又被池水偷著吞去了。
亭子角上幾根瘦硬的,
還沒趕上春的榆枝,
印在魚鱗似的天上;
像一頁淡藍的朵雲箋,
上麵塗了些僧懷素的
鐵畫銀鉤的草書。
丁香枝上豆大的蓓蕾,
包滿了包不住的生意,
呆呆地望著寥闊的天宇,
盤算它明日的榮華——
仿佛一個出神的詩人
在空中編織未成的詩句。
春啊!明顯的秘密喲!
神聖的魔術喲!
啊!我忘了我自己,春啊!
我要提起我全身的力氣,
在你那絕妙的文章上
加進這醜笨的一句喲!
(本詩出自《紅燭·青春篇》,原載於1922年5月12日《清華周刊》第247期,署名“一多”。)
春之末章
被風惹惱了的粉蝶,
試了好幾處的枝頭,
總抱不大穩,率性就舍開,
忽地不知飛向哪裏去了。
啊!大哲的夢身啊!
了無粘滯的達觀者喲!
太輕狂了哦!楊花!
依然吩咐兩絲粘住吧。
嬌綠的坦張的荷錢啊!
不息地仰麵朝上帝望著,
一心地默禱並且讚美他——
隻要這樣,總是這樣,
開花結實的日子便快了。
一氣的酣綠裏忽露出
一角漢紋式的小紅橋,
真紅得快叫出來了!
小孩兒們也太好玩了啊!
鎮日裏藍的白的衫子
騎滿竹青石欄上垂釣。
他們的笑聲有時竟脆得像
坍碎了一座琉璃寶塔一般。
小孩們總是這樣好玩呢!
綠紗窗裏篩出的琴聲,
又是畫家腦子裏經營著的
一幀美人春睡圖:
細熨的柔情,嬌羞的倦致,
這般如此,忽即忽離,
啊!迷魂的律呂啊!
音樂家啊!垂釣的小孩啊!
我讀完這春之寶笈的末章,
就交給你們永遠管領著吧!
(本詩出自《紅燭·青春篇》。原載於1922年5月12日《清華周刊》第247期,署名“一多”。)
謝罪以後
朋友,怎樣開始?這般結局?
“誰實為之?”是我情願,是你心許?
朋友,開始結局之間,
演了一出浪漫的悲劇;
如今戲既演完了,
便將那一頁撕了下去,
還剩下了一部曆史,
恐十倍地莊嚴,百般地豐富——
是更生的靈劑,樂園的基礎!
朋友!讓舞台上的經驗,短短長長,
是恩愛,是仇讎,盡付與時間的遊浪。
若教已放下來的繡幕,
永作隔斷記憶的城牆;
台上的記憶盡可隔斷,
但還有一篇未成的文章,
是在登台以前開始作的。
朋友!你為什麼不讓他繼續添長,
完成一件整的藝術品?你試想想!
朋友!我們來勉強把悲傷葬著,
讓我們的胸膛做了他的墳墓;
讓懺悔蒸成濕霧,
糊濕了我們的眼睛也可;
但切莫把我們的心,
冷的變成石頭一個,
讓可怕的矜驕的刀子
在他上麵磨成一麵的鋒,兩麵的鍔。
朋友,知道成鋒的刀有個代價麼?
(本詩出自《紅燭·青春篇》。)
懺悔
啊!浪漫的生活啊!
是寫在水麵上的個“愛”字,
一壁寫著,一壁沒了;
白攪動些痛苦的波輪。
(本詩出自《紅燭·青春篇》。)
黃鳥
哦!森林的養子,
太空的血胤
不知名的野鳥兒啊!
黑緞的頭帕,
蜜黃的羽衣,
鑲著赤銅的喙爪——
啊!一隻鮮明的火鏃,
那樣癲狂地射放,
射翻了肅靜的天宇哦!
像一塊雕鏤的水晶,
藝術縱未完成,
卻永映著上天的光彩——
這樣便是他吐出的
那闋雅健的音樂呀!
啊!希臘式的雅健!
野心的鳥兒啊!
我知道你喉嚨裏的
太豐富的歌兒
快要噎死你了:
但是從容些吐著!
吐出那水晶的諧音,
造成藝術之宮,
讓一個失路的靈魂
早安了家吧!
(本詩出自《紅燭·青春篇》。)
藝術的忠臣
無數的人臣,仿佛真珠
攢在藝術之王的龍袞上,
一心同讚禦容的光采;
其中隻有濟慈一個人
是群龍拱抱的一顆火珠,
光芒賽過一切的珠子。
詩人的詩人啊!
滿朝的冠蓋隻算得
些藝術的名臣,
隻有你一人是個忠臣。
“美即是真,真即是美。”
我知道你那棟梁之材,
是單給這個真命天子用的;
別的分疆割據,屬國偏安,
哪裏配得起你喲!
啊!“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真個做了藝術的殉身者!
忠烈的亡魂啊!
你的名字沒寫在水上水上見濟慈的“Ode to a grecian urn”。濟慈自撰的墓銘曰:“這兒有一個人的名字寫在水上了!”,
但鑄在聖朝的寶鼎上了!
(本詩出自《紅燭·青春篇》。
鍾聲
鍾聲報得這樣急——
時間之海的記水標哦!
是記漲呢,還是記落呢!——
是報過去的添長呢?
還是報未來的消縮呢?
(本詩出自《紅燭·青春篇》。)
初夏一夜的印象
——一九二二年五月直奉戰爭時
夕陽將詩人交付給煩惱的夜了,
叮嚀道:“把你的秘密都吐給他了吧!”
紫穹窿下灑著些碎了的珠子——
詩人想:該穿成一串,掛在死的胸前。
陰風的冷爪子剛扒過餓柳的枯發,
又將池裏的燈影兒扭成幾道金蛇。
貼在山腰下佝僂得可怕的老柏,
拿著黑瘦的拳頭硬和太空挑釁。
失睡的蛙們此刻應該有些倦意了,
但依舊努力地叫著水國的軍歌。
個個都吠得這般沉痛,村狗啊!
為什麼總罵不破盜賊的膽子?
嚼火漱霧的毒龍在鐵梯上爬著,
馱著黑色號衣的戰爭,吼的要哭了。
銅舌的報更的磬,屢次安慰世界,
請他放心睡去,……世界哪肯信他哦!
上帝啊!眼看著宇宙糟蹋到這樣,
可也有些寒心嗎?仁慈的上帝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