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詩歌卷(1)(1 / 3)

紅燭

紅燭

“蠟炬成灰淚始幹。”

——李商隱

紅燭啊!

這樣紅的燭!

詩人啊,

吐出你的心來比比,

可是一般顏色?

紅燭啊!

是誰製的蠟——給你軀體?

是誰點的火——點著靈魂?

為何更須燒蠟成灰,

然後才放光出?

一誤再誤;

矛盾!衝突!

紅燭啊!

不誤,不誤!

原是要“燒”出你的光來——

這正是自然的方法。

紅燭啊!

既製了,便燒著!

燒吧!燒吧!

燒破世人的夢,

燒沸世人的血——

也救出他們的靈魂,

也搗破他們的監獄!

紅燭啊!

你心火發光之期,

正是淚流開始之日。

紅燭啊!

匠人造了你,

原是為燒的。

既已燒著,

又何苦傷心流淚?

哦!我知道了!

是殘風來侵你的光芒,

你燒得不穩時,

才著急得流淚!

紅燭啊!

流吧!你怎能不流呢?

請將你的脂膏,

不息地流向人間,

培出慰藉的花兒,

結成快樂的果子!

紅燭啊!

你流一滴淚,灰一分心。

灰心流淚你的果,

創造光明你的因。

紅燭啊!

“莫問收獲,但問耕耘。”

青年時代的聞一多

(本詩《紅燭》是聞一多詩集《紅燭》的開卷“序詩”。詩集《紅燭》是詩人公開刊行的第一部詩集,由此可知該詩在聞一多詩歌藝術生涯中的地位。聞一多正是從《紅燭》時代起步,走上了成為一位現代詩人的創作道路。)

李白之死

世俗流傳太白以捉月騎鯨而終,本屬荒誕。此詩所述亦憑臆造,無非欲藉以描畫詩人的人格罷了。讀者不要當作曆史看就對了。

“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

——李白

一對龍燭已燒得隻剩光杆兩枝,

卻又借回已流出的濃淚的餘脂,

牽延著欲斷不斷的彌留的殘火,

在夜的喘息裏無效地抖擻振作。

杯盤狼藉在案上,酒壇睡倒在地下,

醉客散了,如同散陣投巢的烏鴉;

隻那醉得最很,醉得如泥的李青蓮

(全身的骨架如同脫了榫的一般)

還歪倒倒的在花園的椅上堆著,

口裏喃喃地,不知到底說些什麼。

聲音聽不見了,嘴唇還喋著不止;

忽地那絡著密密紅絲網的眼珠子,

(他自身也像一個微小的醉漢)

對著那怯懦的燭焰瞪了半天:

仿佛一隻餓獅,發見了一個小獸,

一聲不響,兩眼睜睜地望他盡瞅;

然後輕輕地緩緩地舉起前腳,

便迅雷不及掩耳,忽地往前撲著——

像這樣,桌上兩對角擺著的燭架,

都被這個醉漢拉倒在地下。

“哼哼!就是你,你這可惡的作怪,”

他從咬緊的齒縫裏泌出聲音來,

“礙著我的月兒不能露麵哪!

月兒啊!你如今應該出來了吧!

哈哈!我已經替你除了障礙,

驕傲的月兒,你怎麼還不出來?

你是瞧不起我嗎?啊,不錯!

你是天上廣寒宮裏的仙娥,

我呢?不過那戲弄黃土的女媧

散到六合裏來的一顆塵沙!

啊!不是!誰不知我是太白之精?

我母親沒有在夢裏會過長庚?

月兒,我們星月原是同族的,

我說我們本來是很麵熟呢!”

在說話時他沒留心那黑樹梢頭

漸漸有一層薄光將天幕烘透,

幾朵鉛灰雲彩一層層都被烘黃,

忽地有一個琥珀盤輕輕浮上,

(卻又像沒動似的)他越浮得高,

越縮越小;顏色越褪淡了,直到

後來,竟變成銀子樣的白的亮——

於是全世界都浴著伊的晶光。

簇簇的花影也次第分明起來,

悄悄爬到人腳下偎著,總躲不開——

像個小獅子狗兒睡醒了搖搖耳朵,

又移到主人身邊懶洋洋地睡著。

詩人自身的影子,細長得可怕的一條,

竟拖到五步外的欄杆上坐起來了。

從葉縫裏篩過來的銀光跳蕩,

齧著環子的獸麵蠢似一朵縮菌,

也鼓著嘴兒笑了,但總笑不出聲音。

桌上一切的器皿,接受複又反射

那閃灼的光芒,又好像日下的盔甲。

這段時間中,他通身的知覺都已死去,

那被酒催迫了的呼吸幾乎也要停駐;

兩眼隻是對著碧空懸著的玉盤,

對著他盡看,看了又看,總看不倦。

“啊!美呀!”他歎道,“清寥的美!瑩澈的美!

宇宙為你而存嗎?你為宇宙而在?

哎呀!怎麼總是可望而不可即!

月兒呀月兒!難道我不應該愛你?

難道我們永遠便是這樣隔著?

月兒,你又總愛涎著臉皮跟著我;

等我被你媚狂了,要拿你下來,

卻總攀你不到。唉!這樣狠又這樣乖!

月啊!你怎同天帝一樣地殘忍!

我要白日照我這至誠的丹心,

猙獰的怒雷又砰訇地吼我;

我在落雁峰前幾次朝拜帝座,

額撞裂了,嗓叫破了,閶闔還不開。

吾愛啊!帝旁擎著雉扇的吾愛!

你可能問帝,我究犯了那條天律?

把我謫了下來,還不召我回去?

帝啊!帝啊!我這罪過將永不能贖?

帝呀!我將無期地囚在這痛苦之窟?”

又圓又大的熱淚滾向膨脹的胸前,

卻有水銀一般地沉重與燦爛;

又像是剛同黑雲碰碎了的明月

濺下來點點的殘屑,炫目的殘屑。

“帝啊!既遣我來,就莫生他們!”他又講,

“他們,那般妖媚的狐狸,猜狠的豺狼!

我無心作我的詩,誰想著罵人呢?

他們小人總要忍心地吹毛求疵,

說那是譏誚伊的。哈哈!這真是笑話!

他是個什麼人?他是個將軍嗎?

將軍不見得就不該替我脫靴子。

唉!但是我為什麼要作那樣好的詩?

這豈不自作的孽,自招的罪?……

哪裏?我哪裏配得上談詩?不配,不配;

謝玄暉謝脁(464—499),字玄暉,與謝靈運是同族,又都以山水詩見長,所以並稱“大小謝”。才是千古的大詩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