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聞一多先生的大才未盡,實在是一件千古的恨事(2)(1 / 2)

他這就是說鑽進“中文”——中國文學或中國文化——裏麵去革中文的命。他說“封建社會的東西全是要不得的。我相信,憑我的教書經驗和心得,它是實在要不得的。中文係的任務就是要知道它的要不得,才不至於開倒車”。今天搞中文的人誰個是這樣的抱負?舊式的衛道者不用說他了,就拿現在一些搞“國文”的新式學者來說,不是月月都在那兒祖述桐城,甚至還在讚揚八股嗎?那些君子不用說不是中文的革命叛徒,簡直是唐宋盛世的輔命功臣了;要說猗歟休哉,也的確是值得說一聲猗歟休哉的!

然而一多先生卻不是這樣的功臣!他搞中文是為了“裏應外合”來完成“思想革命”,這就是他的治學的根本態度。為著要得虎子而身入虎穴,決不是身入虎穴去為虎作倀。他在寫考證文字的時候照例使用文言,但他認為“未能免俗”,他夢想著要用白話文來寫考證文字。這也是見於《楚辭校補·引言》裏的話,可見他在迫不得已使用文言時,都沒有忘記要揚棄文言。但他在第一階段的工作——即最上層的批判時代背景與意識形態上,他是斷然把文言揚棄了的。這段工作,他雖然做得不多,但已經開始在作,而且在作的過程中,他自己的意識形態已經有了變遷和改進,也是可以明白地看出的。這可以把他的《莊子》和《人民詩人——屈原》兩篇文章拿來做證明。

一多先生不僅在《莊子》的校釋上做了刻苦的工夫,他另外有一篇題名就叫“莊子”的論文,直可以說是對於莊子的最高的禮讚。他實在是在那兒誠心誠意地讚美莊子,不僅陶醉於莊子的汪洋恣肆的文章,而且還同情於他的思想。請看下麵的這些摘錄吧。

有大智慧的都會認識道的存在,信仰道的實有,卻不想莊子那樣熱忱地愛慕它。

是詩便少不了那一個哀豔的“情”字。《三百篇》是勞人思婦的情‘屈宋是仁人誌士的情;莊子的情可難說了,隻超人才載得住他那種神聖的客愁。所以莊子是開辟以來最古怪最偉大的一個精神。

讀《莊子》的人,定知道那是多層的愉快。你正在驚異那思想的奇驚,在那躊躇的當兒,忽然又發覺一件事,你問那精微奧妙的思想何以竟有那樣湊巧的曲達園妙的辭句來表現它,你更驚異;再定神一看,又不知道那是思想那是文字了,竟許甚麼也不是,而是經過化合作用的第三種東西,於是你尤其驚異。這應接不暇的驚異,使你加倍地愉快,樂不可支。這境界,無論如何,在莊子以前,絕找不到,以後,遇著的機會確實也不多。文中之支離疏,畫中的達摩,是中國藝術裏最特色的兩個產品。正如達摩是畫中有詩,文中也常有一種“清醜入圖畫,視之如古銅古玉”(龔自珍《畫金伶》)的人物,都代表中國藝術中極高古、極純粹的境地;而文學中這種境界的開創者則推莊子。……這種以醜為美的興趣,多到莊子那程度,或許近於病態;可是誰知道,文學不根本便犯著那嫌疑呢!

這和《死水》中所表現的思想有一脈相通的地方。你看他那陶醉於莊子的“樂不可支”的神情!他在迷戀著“超人”,迷戀著“高古”“神聖”“古銅古玉”“以醜為美”(《死水》的主要傾向便在刻意於此),甚至於迷戀於莊子的“道”,“認識道的存在”“信仰道的實有”的是“有大智慧的”人,意在言外地憧憬著要“像莊子那樣熱忱地愛慕它”。莊子的“道”是什麼?那是我們中國古代的黃老學派所懸擬的宇宙萬彙的本體。眼前的宇宙萬彙是可視可聞可臭可觸的感官界,但這感官界的來源是有一個超越於感官的不可見不可聞不可臭不可觸的實質的本體;那本體的名字就叫著“道”。宇宙萬彙都是這“道”的化身,一切變化都是“道”的活動。“道”是宇宙萬彙的創化者,也就是宇宙萬彙的真正的主宰者(“真宰”)。所以“道”這個東西其實就是前一個時代的所謂“上帝”的混沌化,“上帝”是有眼耳口鼻的人形,“道”是沒有眼耳口鼻的混沌而一。萬物都是“道”,也就是說萬物都是神。莊子的思想在我們中國古代本是一種泛神論的思想。這種思想和印度的古代和希臘的古代某些形而上學家的想法是共通的,在反對神、反對宗教、反對建立在教權上的統治方式上,很有足以使人迷戀的地方,而加以莊子的古今獨步的文章,的確是陶醉了不少的人。我自己在年青的時候也就是極端崇拜莊子的一個人,就是晚年來反對莊子最力的魯迅,他也很稱讚莊子的文章,甚至於也沾染過莊子的思想。魯迅自己說過:“這在思想上,也何嚐不中些莊子和韓非的毒,時而很隨便,時而很峻急。”(《寫在墳的後麵》)但魯迅是從莊子思想中蛻變了出來,聞一多也同樣把莊子思想揚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