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們懺悔,讓我們懺悔!
我們禍孽深重,我們萬死不容,
你本不當賜給我們非分的原宥。
我們是齷齪的蟣蚤一群,
我閃嘬飲你的血汗來滋養自身的肌肉。
你的神炬作了我們夜劫的火把,
你的戰旗是我們行凶時護身的符籙。
你的名字在我們腳下踩成笑柄。
我們都是你的罪人!
你是行天的赤日,光明的輸送者,
我們是蜀山中的村犬,
我們在黯穀中生活,反而狂吠你的光明。
我們是饕餮的鴟剝啄著腐鼠,
你是高潔的鵷從我們頭上飛過,
我們的猜忌便迸作毒狠的詛罵。
我們是商受不懂聖人的心如何構造,
便將你的心剜了出來查驗他的孔竅。
我們戲謔你到了不堪的程度。
哦,讓我們懺悔!讓我們懺悔!
讓洞庭的波濤滌祛我們的罪惡!
讓九天的黑雲掩著我們的羞恥!
讓十八層地獄的火燒著我們的心髒!
讓峨嵋、劍閣和青泥的四萬八千哀猿
同聲叫著,叫出我們的酸悲!
哦,讓我們懺悔,讓我們懺悔!
哦,神秘偉大的靈魂啊!
你戴著痛苦如同戴著榮華一般——
荊棘之冠在你頭上變成璀璨的玉冕;
悲哀之淚像倒流的弱水,
流到你心中瀦成了仁愛的仙海……
你是那樣的神秘!那樣的偉大!
你定讓我們懺悔,讓我們懺悔。
神秘偉大的神靈啊!
讓我們讚美你!讓我們膜拜你!
讓我們從你身上支取力量,
因為你是四萬萬華胄的力量之結晶。
讓我們從你身上看到中華昨日的偉大,
從你身上望到中華明日的光榮——
讓我們的希望從你身上發生。
偉大的神!仁愛的神!勇武的神啊!
讓我們讚美你!讓我們禮拜你!
但是先讓我們懺悔,先讓我們懺悔!
(本詩原載於1925年10月15日《大江季刊》第1卷第2期。)
秦始皇帝
荊軻的匕首,張良的大鐵椎,
是兩隻蒼蠅從我眼前飛過。
我肋骨檻裏囚著一隻黑狼,
這一隻黑狼他終於殺了我。
我吞噬了六國來喂這黑狼,
黑狼喂肥了,反來吞噬了我;
我築起阿房來讓黑狼遊戲,
他遊倦了,我們一齊都睡著。
如今什麼也驚不醒我們了,
钜鹿的幹戈和鹹陽城的火……
多情的刺蝟抱著我的骷髏,
十丈來的青蛇纏著我的腳。
(本詩原載於1925年12月1日《〈晨報〉七周年紀念增刊》。)
大暑
今天是大暑節,我要回家了!
今天的日曆他勸我回家了。
他說家鄉的大暑節
是斑鳩喚雨的時候
大暑到了,湖上飄滿紫雞頭。
大暑正是我回家的時候。
我要回家了,今天是大暑;
我園裏的絲瓜爬上了樹,
幾多銀絲的小葫蘆,
吊在藤須上巍巍顫,
初結實的黃瓜兒小得像橄欖……
嗬!今年不回家,更待哪一年?
今天是大暑,我要回家了!
燕兒坐在橋梁上講話了;
斜頭赤腳的村家女,
門前叫道賣蓮蓬:
青蛙鬧在畫堂西,鬧在畫堂東……
今天不回家辜負了稻香風。
今天是大暑,我要回家去!
家鄉的黃昏裏盡是鹽老鼠指蝙蝠。,
月下乘涼聽打稻,
臥看星鬥坐吹簫;
鸕鶿偷著踏上海船來睡覺,
我也要回家了,我要回家了!
(本詩原載於1925年4月1日《京報》副刊第106號。)
故鄉
先生,先生,你到底要上哪裏去?
你這樣的匆忙,你可有什麼事?
我要看還有沒有我的家鄉在;
我要走了,我要回到望天湖邊去。
我要訪問如今那裏還有沒有
白波翻在湖中心,綠波翻在秧田裏,
有沒有麻雀在水竹枝頭耍武藝?
先生,先生,世界是這樣的新奇,
你不在這裏遨遊,偏要哪裏去?
我要探訪我的家鄉,我有我的心事;
我要看孵卵的秧雞可在秧林裏,
泥上可還有鴿子的腳兒印“個”字,
神山上的白雲一分鍾裏變幾次,
可還有燕兒飛到人家堂上來報喜。
先生,先生,我勸你不要回家去;
世間隻有遠遊的生活是自由的。
遊子的心是風霜剝蝕的殘碑,
碑上已經漶漫了家鄉的字跡,
哦,我要回家去,我要趕緊回家去,
我要聽門外的水車終日作黿鳴,
再將家鄉的音樂收入心房裏。
先生,先生,你為什麼要回家去?
世上有的是榮華,有的是智慧。
你不知道故鄉有一個可愛的湖,
常年總有半邊青天浸在湖水裏,
湖岸上有兔兒在黃昏裏覓糧食,
還有見了兔兒不要追的狗子——
我要看如今還有沒有這種事。
先生,先生,我越加不能懂你了,
你到底,到底為什麼要回家去?
我要看家鄉的菱角還長幾根刺,
我要看那裏一根藕裏還有幾根絲,
我要看家鄉還認識不認識我,
我要看墳山上添了幾塊新碑石,
我家後園裏可還有開花的竹子俗稱竹子開花是凶事的兆朕(作者原注)。。
(本詩原載於1925年8月29日《晨報副刊》第1260號。)
唁詞
——紀念三月十八日的慘劇
沒有什麼!父母們都不要號咷!
兄弟們,姊妹們也都用不著悲慟!
這青春的赤血再寶貴沒有了,
盛著他固然是好,潑掉了更有用。
要血是要他紅,要血是要他熱;
那髒完了,冷透了的東西誰要他?
不要憤嫉,父母,兄弟和姊妹們!
等著看這紅熱的開成絢爛的花。
感謝你們,這麼樣豐厚的儀程!
這多年的寵愛,矜憐,辛苦和希望。
如今請將這一切的交給我們,
我們要永遠懸他在日月的邊旁。
這最末的哀痛請也不要吝惜。
(這一陣哀痛可磔碎了你們的心!)
但是這哀痛的波動卻沒有完,
他要在四萬萬顆心上永遠翻騰。
哀慟要永遠咬住四萬萬顆心,
那麼這哀痛便是懺悔,便是惕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