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萬人還在靜默地工作,
像園外的西山一般工作,
靜默地滋育了草木,
靜默地迸溢了溫泉,
靜默地馱負了浮圖禦苑;
春夏他沐著雨露的膏澤,
秋冬他戴著霜雪的傷痕,
但他總是在靜默中工作。
這裏努力工作的萬人,
並不像西方式的機械,
大齒輪綰著小齒輪,
全無意識地轉動,
全無目的地轉動。
但隻為他們的理想工作,
為他們四千年來的理想,
古聖先賢的遺訓,努力工作。
雲氣氳氤的校旗呀!
你在百尺高樓上飄搖著,
近矚京師,遠望長城,
你臨照著舊中華的脊骸,
你臨照著新中華的心髒。
啊!展開那四千年文化的曆史,
警醒萬人,啟示萬人,
賜給他們靈感,賜給他們精神!
雲氣氳氤的校旗呀!
在東西文化交鋒之時,
你又是萬人的軍旗!
萬人肉袒負荊的時間過了,
萬人臥薪嚐膽的時期過了,
萬人要為四千年的文化
與強權霸術決一雌雄!
雲氣氳氤的校旗呀!
你便是東來的紫氣,
你飄出函穀關,向西邁往,
你將挾著我們聖人的靈魂,
彌漫了西土,彌漫了全球!
飄呀!紫白參半的旗呀!
飄呀!化作雲氣飄搖著!
白雲扶著的紫氣呀!
氳氤在這“水木清華”的景物上,
莫使這裏萬人忘了你的意義!
莫使這裏萬人忘了你的意義!
一九二三年三月十六日二稿
(本詩原載於1923年4月23日《清華十二周年紀念號·清華生活》。)
抱怨
我拈起筆來在手中玩弄,
空中便飛來了一排韻腳;
我不知如何的擺布他們,
隻希望能寫出一些快樂。
我聽見你在窗前咳嗽,
不由的寫成了一首悲歌。
上帝將要寫我的生傳;
展開了我的生命之紙,
不知要寫些什麼東西,
許是災殃,也許是喜事。
你硬要加入你的姓名,
他便寫成了一篇痛史。
(本詩原載於1925年12月1日《〈晨報〉七年紀念增刊》。)
欺負著了
你怕我哭?我才不難受了;
這一輩子我真哭得夠了!
哪兒有的事?——三年哭兩個,
誰家的眼淚有這麼樣多?
我一個寡婦,又窮又老了,
今日可給你們欺負著了!
你,你為什麼又往家裏跑?
再去——去送給他們殺一刀!
看他們的威風有多麼大……
算我白養了你們哥兒仨。
我爽興連這信也不要了,
就算我給你們欺負著了!
為著我教你們上了學校,
沒有教你們去殺人綁票——
不過為了這點錢,這點錯,
三個兒子整殺了我兩個!
這仇有一天我總得報了,
我不能給你們欺負著了!
好容易養活你們這般大,
憑什麼我養的讓他們殺?
我倒要問問他們這個理,
問問他們殺了可賠得起?……
殺了我兒子,你們就好了?……
我可是給你們欺負著了!
老大為他們死給外國人,
老二幫他們和洋人拚命——
幫他們又給他們活殺死,
這到底到底是怎麼回事?
三兒還幫不幫你們鬧了?……
我總算給你們欺負著了!
你也送去給他們殺一刀,
殺完了就再沒有殺的了!
世界上有兒子的多得很,
我要看他們殺不殺得盡!
我真是給你們欺負惱了!
我可不給你們欺負著了?
(本詩原載於1926年4月1日《晨報副鐫·詩鐫》第1號。)
答辯
掛彩的榮華我當不起,
沒有圓光往我頭上箍,
旌旗鐃鼓不是我的份,
我道上不許用黃土鋪,
不許矜驕鍍我成金身,
我拒絕“成功”見我一麵;
雙手掀住掙紮的紛忙,
我對著黎明,也不要看。
錦袍的莊嚴交給別人,
流汗的快樂得讓給我。
上帝許我純鋼的意誌,
要我錘出些慘淡的歌。
可是旌旗鐃鼓我不要,
我道上不用黃土來鋪,
掛彩的榮華我當不起,
哪有圓光往我頭上箍?
(本詩原載於1928年4月10日《新月》第1卷第2期。)
奇跡
我要的本不是火齊的紅,或半夜裏
桃花潭水的黑,也不是琵琶的幽怨,
薔薇的香,我不曾真心愛過文豹的矜嚴,
我要的婉孌也不是任何白鴿所有的。
我要的本不是這些,而是這些的結晶,
比這一切更神奇得萬倍的一個奇跡!
可是,這靈魂是真餓得慌,我又不能
讓他缺著供養,那麼,即便是糟糠,
你也得募化不是?天知道,我不是
甘心如此,我並非倔強,亦不是愚蠢,
我是等你不及,等不及奇跡的來臨!
我不敢讓靈魂缺著供養,誰不知道
一樹蟬鳴,一壺濁酒,算得了什麼,
縱提到煙巒,曙壑,或更璀璨的星空,
也隻是平凡,最無所謂的平凡,犯得著
驚喜得沒主意,喊著最動人的名兒,
恨不得黃金鑄字,給裝在一支歌裏?
我也說但為一闕鶯歌便噙不住眼淚,
那未免太支離,太玄了,簡直不值當。
誰曉得,我可不能不那樣:這心是真
餓得慌,我不得不節省點,把藜藿
權當作膏粱。
可也不妨明說,隻要你——
隻要奇跡露一麵,我馬上就放棄平凡
我再不瞅著一張霜葉夢想春花的豔
再不浪費這靈魂的膂力,剝開頑石
來誅求白玉的溫潤,給我一個奇跡,
我也不再去鞭撻著“醜”,逼他要
那份背麵的意義;實在我早厭惡了
這些勾當,這附會也委實是太費解了。
我隻要一個明白的字,舍利子似的閃著
寶光,我要的是整個的,正麵的美。
我並非倔強,亦不是愚蠢,我不會看見
團扇,悟不起扇後那天仙似的人麵。
那麼
我便等著,不管等到多少輪回以後——
既然當初許下心願,也不知道是在多少
輪回以前——我等,我不抱怨,隻靜候著
一個奇跡的來臨。
總不能沒有那一天,
讓雷來劈我,火山來燒,全地獄翻起來
撲我,……害怕嗎?你放心,反正罡風
吹不熄靈魂的燈,願蛻殼化成灰燼,
不礙事:因為那——那便是我的一刹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