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文藝評論卷(3)(1 / 3)

國家的軀體殘毀到這樣,國家的靈魂又在悠久的文化的末路中喘息著。一個孱弱如瑋德的文人恐怕是擔不起執幹戈以衛社稷的責任的,而這責任也不見得是從事文藝的人們最適宜的任務。但是為綿續那殘喘中的靈魂的工作設想,瑋德無疑的是合格的一員。我初次看見瑋德的時候,便想起唐人兩句詩:“幾度見詩詩盡好,及觀標格過於詩”。瑋德的標格,我無以名之,最好借用一個時髦的話語來稱它為“中國本位文化”的風度。時賢所提出的“本位文化”這名詞,我不知道能否應用到物質建設上,但談到文學藝術,則無論新到什麼程度,總不能沒有一個民族的本位精神存在於其中。可惜在目前這西化的狂熱中,大家正為著摹仿某國或某派的作風而忙得不開交,文藝作家似乎還沒有對這問題深切的注意過。即令注意到了,恐怕因為素養的限製一時也無從解決它。因為我所指的不是掇拾一兩個舊詩詞的語句來妝點門麵便可了事的。事情沒有那樣的簡單。我甚至於可以說這事與詩詞一類的東西無大關係。要的是對本國曆史與文化的普遍而深刻的認識,與由這種認識而生的一種熱烈的追懷,拿前人的語句來說,便是“發思古之幽情”。一個作家非有這種情懷,絕不足為他的文化的代言者。而一個人除非是他的文化代言者,又不足稱為一個作家。我們既不能老恃著Pearl Buck在小說裏寫我們的農村生活,或一二準Pearl Buck在戲劇裏寫我們的學校生活,那麼,這比小說戲劇還要主觀,還要嚴重的詩,更不能不要道地的本國人,並且徹底的了解,真誠的愛慕“本位文化”的人來寫它了。技術無妨西化,甚至可以盡量的西化,但本質和精神卻要自己的。我這主張也許有人要說便是“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對了,我承認我對新詩的主張是舊到和張之洞一般。惟其如此,我才能愛瑋德的標格,才極其重視他的前途。我並不是說瑋德這樣年青的人,在所謂“中學”者上有了如何精深的造詣,但他對這方麵的態度是正確的,而向這方麵努力的意向決是一天天的在加強。夢家有一次告訴我,說接到瑋德從廈門來信,說是正在研究明史。

那是偶爾的興趣的轉移嗎?但那轉移是太巧了。和瑋德一起作詩的朋友,如大綱原是治本國史的,毓棠是治西洋史的,近來兼致力於本國史,夢家現在也在從古文字中追求古史。何以大家都不約而同的走上一個方向?我期待著早晚新詩定要展開一個新局麵,瑋德和他這幾位朋友便是這局麵的開拓者。可是正當我在為新詩的遠大的前途欣慰著的時候,瑋德死了,這樣早就摔下他的工作死了!我想到這損失的意義,更不能不痛惜而深思。

(《悼瑋德》初刊於1935年6月11日《北平晨報》第11版《瑋德紀念專刊》。)

評本學年《周刊》裏的新詩

我個人最不滿意於《周刊》的是文藝欄,文藝欄的壞就在幾首詩,其中除極少數外,不論新體舊體,都不應登出。

舊詩的破產,我曾經一度地警告落伍的詩家了。無奈他們還是執迷不悟,真叫我好氣又好笑。舊詩既不應作,作了更不應發表,發表了,更不應批評。蒲撲(Pope)講:

The Generous critic Fanned the poets zire(fire)

And taught the world with reason to admire

Then criticism the Muses handmaid Proved

To dress her charms and make her more beloved

所以批評舊詩便是提倡舊詩了。這與我的主張有衝突。一年來《周刊》所載的新詩共十六首,其中《西岸》《時間的教訓》《黃昏》《印象》《美與愛》同《愛的風波》六首是我自己的作品,不便批評。其餘十首將逐一論之。

詩的真價值在內的原素,不在外的原素。“言之無物”、“無病而呻”的詩固不應作,便是尋常瑣屑的物,感冒風寒的病,也沒有入詩的價值。下麵的批評首重幻象、情感,次及聲與色的原素。

一、《一回奇異的感覺》

這個作品確是詩人的詩。“奇異的感覺”便是ecstacy,也便是一種熾烈的幻象,真詩沒有不是從這裏產生的。

克慈(Keats)的名句:

——Then on the shove

of the Wide world I stand alone,and

think

Till love and fame to nothingness do sink

便是一個好例。真詩人都是神秘家(mystics)。《一回奇異的感覺》所占位置很高,就因他的神秘的原素。看這兩行便知道作者那“遺世高舉”、“禦風而行”的幻象:

嫌森森的鬆柏影,疊疊的潭波光,

和雲尾粉紅的淺霞,阻我同自然體(結)會(合)。

作者的靈魂希與自然結合,卻嫌外物擾亂他的官能,打斷那一縷遊絲的幻想。這同莊子“心無天遊,則六鑿相攘”一語正互相發明。

然而靈鳥飛去了,耳邊回複淌來遠近的聲音。小魚分外崩崩地在池裏跳。

睜眼看,他們點水微躍,

一轉念,連魚也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