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和桃花源詩》裏有“心閑偶自見,念起忽已逝”兩句,便同這一般的經驗。
這首詩調的音節也極好。第一節第二句的兩套雙聲尤其鏗鏘。周君自己曾講過,“——森森——鬆”“疊疊——潭——”很合調。那回做首彈棉詩,這韻定須記取。詩中好幾處描寫我還以為未到“盡美”的地步,我曾有幾個修改的提議,周君沒有全數采納,到如今這幾個未蒙采納的意見,我還不肯取消,現在提出同大家討論。第一節第二句頂上我想加個“還”字,這樣將在句的音節似能變得更加靈活一點,並且“還”字回應上句“夭幸”,意思更緊一層。“疊疊的潭波光”的“潭”字,我擬以“簟”字代替。李益詩“水紋珍簟思悠悠”。以簟紋比波紋不獨形相酷似,且能暗示水波的涼意。這樣一個好比喻不用,反用那抽象的“潭”字,豈不可惜?況且“潭波光”連著三個平聲,很不諧和,換進一個仄聲的“簟”字,便可免去這個毛病。“和雲尾粉紅的淺霞”我以為也還可“精益求精”。前句裏講到了鬆柏影子同潭水的光,可見這時陽光很烈,在這句裏寫雲霞便當特別把他映射著閃耀奪目的日光的神氣繪出來。但是粉色是不透光的,“淺”字也不能提示光閃的意思,所以“粉紅”同“淺霞”有修改的餘地。我的意思是“粉”改“嫩”,“淺霞”改“薄綃”。我不知道這個改法達到我的目的沒有。有人或要說我這樣評詩太膩煩了,未免失之小氣。我的答複是:若不這樣洗刷一番,這首詩的內部的美便可惜了。魯瑟提(Rossetti)說得好:
Whose speech truth knows not from her thought
Nor love her body from her soul
美的靈魂若不附麗於美的形體,便失去他的美了。
二、《給玳姨娜》
批評這首詩麼?從哪裏講起呢?詩人說:
玳姨娜,可使我的心
同你這顆鑽一樣?
我隻覺得他若沒有一顆寶鑽的心,哪吐得出這樣清光奪目,纖塵不染的寶鑽的作品呢!這裏的行數、音節、韻腳完全是一首十四行詩(sonnet)。介紹這種詩體,恐怕一般新詩家縱不反對,也要懷疑。我個(人)的意見是在讚成一邊。這個問題太重大太複雜,不能在這裏討論。我作《愛的風波》,在(本)想也用這個體式,但我的試驗是個失敗。恐怕一半因為我的力量不夠,一半因為我的詩裏的意思較為複雜。浦君這個作品裏有些地方音節稍欠圓潤;不過這是他初次試驗這種體式,已有這樣的結果,總算是難能可貴了。
三、《圓黃的月》
這是一首譯詩。他的句法整飭而不現拘板,辭指鬯達而不乖原意,確是譯中佳品。
四、《憶舊遊》
這首詩以末一節為最佳:
笑語清歌依舊回到心頭,
重溫舊時遊,隻低頭踟躊,
低頭踟躊,究竟難於久留;
且留——且留——,讓心頭被——酸——冷——浸透。
寫“離群索居”的一種心境恰到好處。他的音節的優美有兩種關係。(一)雙聲疊韻的關係;四行中疊尤韻十五次(舊、頭、舊、遊、頭、躊、頭、躊、究、久、留、留、留、頭、透),疊青韻七次(清、心、溫、竟、心、冷、浸),疊支韻七次(依、低、隻、踟、時、低、踟);又到、頭、低、頭、低、頭、頭、透,是八個雙聲字,重、時、隻、踟、躊、踟、躊、酸,又是八個雙聲字,舊、舊、究、竟、久、浸、是六個雙聲字。(二)引起聽官的明了感覺的字法的關係:四句中幾乎都是低窄沉緩的聲響,正好引起“低頭踟躊”的感覺。薑白石詞:“漸喚我一葉夷猶乘興”,便是用這一樣的方法來形容平湖蕩舟的感覺。前兩節意境尋常,第二節尤落窠臼,似乎同末節不大相稱。
五、《出俱樂會場的悲哀》
這首詩的背景裏藏著一個重要的社會問題,很有研究的價值。性欲同殺欲這兩個衝動雖已被文化征服,但其遺根未斷,常時於無意中發泄出來。他們發泄的時候能喚起一種特別的快感,這是天性受強勉的壓製的反動的結果,試看我們在俱樂場中所做種種遊戲,同所行種種罰令便知道。例如,遊戲的格鬥同比賽,猜謎同引人入阱,令人作難的“惡作劇”,又如假示愛情的言語同行動,如接吻、寵媚、擁抱等罰令,我們為什麼都認為是極有趣味的事呢?因為我們的原始的衝動得了發泄的機會,換言之,即性欲殺欲發作了。研究“精神分析”者佛洛德今譯弗洛伊德。(freud)指明嬰孩的性的生活對於成人生活有四種影響:(一)Sadism(虐待別人),(二)masochism(虐待自己以取快感),(三)Voyeurs inslinct(窺看別人的裸體),(四)exhibitionism(自露不以為恥)。上述各例中,格鬥、競賽同種種引人入阱,令人作難的“惡作劇”是Saistic;猜謎同拚字比賽等是masochistic。(莫德爾Albert Mordell的《文學中愛的原素》一書裏講:“虐待自己以取快感的嬰孩,長大時,必喜解決困難的問題,他甘受這種痛苦以為樂。”)俱樂場裏常常罰人解脫衣襪,這又是Voyeur的行為了。至於接吻、擁抱,同表示愛情的話當然是性欲的表現了。這些隱狀的欲望在一個普通合理的人不會發現,假若發現,我們不說他瘋癲,必斥為下流。但是一到大庭廣眾的俱樂場中,人人的理性弛放了,而伏命於原始的衝動之下,不獨不以這種舉動為醜,並且以為可樂。電影誘人,便是利用這種心理。這種現象是文化的仇敵,除極少數人能置身於物質世界之上,一大半人不能逃脫他的影響。作者在一個俱樂會場——一個原始衝動猖獗最甚的環境裏,自己因有把握,不怕受他的害,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