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文藝評論卷(3)(3 / 3)

便濕了無妨,脫卻濕衣還是我。

但他很替別的“弄潮兒們”擔憂,喊道:

天可憐那弄潮兒們,

少叫他們遭幾場危險!

論到這首詩的藝術,思想超卓,情感真摯,可惜詞略旨晦,而且幻想力甚薄,不能引起讀者渾身的明了真切的感覺,所以不能算完美的作品。

六、《雪》

《雪》的序子裏講:“我因此類題目,已被已往的‘詩人’糟蹋得不成模樣,無心於發揮本題,轉而罵人。”沒有感興不能作詩。這是一首應試的作品,作者於本題原來沒有真實的感興,所以他不作無病之呻,而在題外發揮議論。作者既自己承認了這一點,我就當這個作品一篇論讀,不當他一首詩讀,所以他的幹燥枯索,缺乏詩的滋味,我也不怪他。他的音節可是極鏗鏘,但是單靠音節,不能成詩。有一個問題我到願同作者討論,便是他那清教主義(Puritanism)到底宜否施於藝術呢?

作者說“詩人”不應該將“冰肌,玉骨,素服,淡妝”等字樣來“女化”(effemiuize)雪。試問詩人為什麼要這樣描寫雪呢?因為女性是詩人的理想,詩人眼裏宇宙間最高潔醇美的東西便是女性,所以他要用最高貴的言語讚頌雪的美,便不得不講女性。吳次沃(Words Worth)的she was a phantom of Delight的結局最足代表詩人世界的女性:

A perfect woman,nobly planned

To warn,to comfort and to command

And yefta spirit still and bright

With something of angelic light

若是沒有女人,一大半的詩——一大半最寶貴的詩,不會產生了。況且雪的潔白尤能代表女性的angelic light,所以我們可以想到沈約的“蟬娟入綺窗,徘徊驚情極”,孟浩然的“態比洛川神”同蘇拭的“作態至飛正愁絕”一類的句子裏都是無意中想著雪是個美女。這種想象是極天然的,並不是牽強作的。於下麵這一律:

寒氣先侵玉女扉,

清光旋透省郎闈。

梅花大庾嶺頭發;

柳絮章台街裏飛。

欲舞定隨曹植馬;

有情應濕謝莊衣。

龍山萬裏無多遠,

留待行人二月歸。

非李商隱那樣墮落的詩家決做不出。我想溫飛卿、李義山這派人的思想根本已經受毒了,所以他所見所聞的無往而非“章合舞絮,陌巷飛花”,這便是俗語講的“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這種詩家究竟是時代的畸形的產物。有人說義山的作品是“美人香草”之遺音,未免汙辱屈原的人格罷。《雪》的作者說:

虧得你的歌謳——文章,

變作了“倚市門”的私娼。

宇宙化的“琵琶巷”!

這若是概指古來全體的詩家,便太武斷了!

七、《慈母》

我不能懷疑《慈母》的情感的根據,但作者不懂藝術,所以有了意思達不出來,達的不像詩。引孟東野孟郊(751—814),字東野,唐代詩人。現存詩歌500多首。“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之句,當加以括弧,這是文法的通例,作者應該知道。並且原句的次序可以不必顛倒,因顛倒了,沒有好處,依原樣,“衣”還可同“記”、“子”為韻。這樣不要錢買的天然的韻腳,何必不用呢?“你隻用你慈母心”不成一句話。

八、《冬天》

達首詩的要旨是在這兩句:

窮人凍餓交迫,轉於溝壑……

心正嚴肅的冬天也會殺人麼?

這個詩人不是無病而呻,乃是小小感冒,不必呻而呻。詩人胸中的感觸,雖到發酵的時候,也不可輕易放出,必使他熱度膨脹,自己爆裂了,流火噴石,興雲致雨,如同火山一樣——必須這樣,才有驚心動魄的作品。詩人總要抱著這句話做金科玉律:“可以不作就不作。”現在一般作詩文的一個通病便是動筆太容易了。《冬天》裏這種感觸雖是真摯,但尋常得很。若照這樣作詩,那一個普通有心腸的人一天不知要作多少詩。尋常的情操(Sentiment)不是不能入詩,但那是點石成金的大手筆的事,尋常人萬試不得。伯恩(Burns)便是以情操勝,“Cotters saturday night”是一個好例。

《冬天》還犯一個難赦的大罪,便是說話沒有邏輯。

一夜北風,吹不破我的夢。

落葉滿地;幾條吹不斷的枯枝,

顫嶷嶷的搖動。

可憐小鳥,飛去又飛來,何處傍依……

我自被裏探頭一樂,

才曉得無情的冬天已經趕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