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文藝評論卷(4)(1 / 3)

北風都吹不破他的夢,可見他睡得很熟了。然則那葉,搖動的枯枝同飛翔的小鳥是怎樣看見的呢?是夢裏看見的嗎?看見了落葉、枯枝、小鳥,然後從被裏探出頭來,更是奇事了。這些地方證明作者並不隻不會作詩,還不會講話呢。“樂”字用得也怪;是排印的錯誤?“窮人凍餓交迫,轉於溝壑”一句怎樣見得是詩,不是散文?

九、《月食》

這是以月蝕比目前的中國,受人淩辱、恥笑,將來劫運退了,還能重見光明,這個比喻未嚐不確當,並且能演成一首好詩。但是這一首可鬧糟了,最大的原因便是詩人自身在詩中處什麼地位,持什麼態度,太沒有表明清楚。要知道詩是個最主觀的藝術,而這個又是一首抒情待(Lyric),作者怎能這樣疏忽呢?他先講:“好像人間隻有我。”好極了,這正是詩人的口氣;詩人應當以

……the only holders by

His sunskirts,through conventional gray glooms

The only teachers who instruct mankind

自居。所以下麵講“天黑地暗”的地方,我們當然盼望這位詩人定能做點“扶天柱,係地維”的大事業。誰知道他隻“欲救不能的望著”,直望到“倦了”,望到“好像人間沒有我”了!來無影,去無縱(蹤),白白地望了一生,這就是詩人的生活嗎?他或要說他的哲學是出世的,“人間沒有我”,“我”許在理想世界裏。這也說得過去,但是再往下讀:

但是不到三點鍾的工夫,

我還是我,

這個“我”又是從哪裏來的呢?我來我去,神出鬼沒,到底不知為的什麼。照詩麵看來,世界初是光明,次變黑暗,終複光明,這(有)無變遷都是自然而然的。世界既會自明自暗,要這位詩人在那裏空忙些什麼呢?所以這樣看來,作者就不應把“我”字拉進詩裏去。既拉進了,便清清楚楚地派他一個位置,或主體或客體。換言之,詩家須有一種哲學,那便是他賜給人類的福音。作者若有一種人生觀,——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若是有,他應該講出來——這詩裏便是表現的好機會;並且若是表現的得法,這首詩也就成了好詩。如今國運興(而)複衰,衰而複興,

吹皺一池春水,幹卿何事!

像這樣的詩似可不作。作者或要講他並不是詩家,不過隨著與(興)會,寫了幾句,借以消遣。啊,對了!你說你不是詩家,你便不當作詩。詩不是為消遣的。作詩不能講德謨克拉西德謨克拉西,源於希臘文“demos”,意為人民、民主。。詩是詩家作的,猶之機器是工程師管的,病是醫生診的。

同是寫月的詩,都講到星,都講到銀河,《給玳姨娜》多麼字烹句煉,清光爛然,《月食》便落窠臼了。詩人遇到容易描寫的題目,偏自限於窄狹的方法,而愈見精采。我相信《月食》若到《給玳姨娜》的作者手裏,他定能製出一首很好的緊緊湊湊的十四行詩。《月食》的作者若肯多費一番“劌目心”的鍛煉的功夫,他的結果又何致如現在這樣滿紙空話,索然無味呢?

詩能感人正在一種“龍文百斛鼎,筆力可獨扛”之處,這種力量(英文當譯為intensity)有時一個字便可帶出,如東坡的“欲把笙歌暖鋒鏑”的“暖”字直能嚇煞人。克茲所謂“不是使讀者心滿意足,隻要他氣都喘不出”,便是這個意思。造成這種力量,幻象最要緊。《月食》的作者描寫夜景,將天空、星辰、銀河、花鳥、楊柳、燈光、空氣等如同記賬樣報過一通,我們看了,一點真確明了的幻象也感覺不到。我恐怕作者當時自身的感覺也不十分劇烈,不能喚起自己的明了的幻象,隻為要作詩,便忙忙寫下,所以得了這個不能喚起讀者的幻象的“麻木不仁”的作品。

忽然東鄰的黑雲蠶食你,

點點的星光恥笑你,

簇簇的天河不顧你。

這一節裏稍有幾分薄弱的幻象力,但離美滿的程度還遠。我的《美與愛》裏也有同樣的一節:

屋角的淒風歎了一聲,

驚醒懶蛇滾了幾滾;

月色白得可怕,許是惱了?

張著大嘴的窗子又像笑了!

我覺得我的幻象比較地深熾,所以我這幅畫比較地逼真一點。恥笑的星,漠不關心的天河該是個什麼狀態,《月食》的作者應用幾個生動的形容詞描寫出來,但他隨便用“點點”“簇簇”四個無聲無色的字帶過去了,好像用他們是為湊滿字數的。“點點”同“恥笑”,“簇簇”同“不顧”有什麼關係呢?既沒有關係,何必用他們呢?科雷礬(Coleridge)講詩是The best words in Best Crder(order),所以詩裏不應有—個虛設的字。

月色白得可怕,許是惱了?

張著大嘴的窗子又像笑了!

可怕的白色的確是生氣的模樣,張著大嘴的確是笑的模樣,有了這兩個形容小句,然後惱了的月兒同笑著的窗子兩副麵孔,便曆曆地呈露於讀者的眼前。這便是幻象的功用。

但是不到三點鍾的工夫……

詩人的時間的觀念這樣Mathematicoty acourate!但是他豈不是兩點五十九分五十九秒麼?畢竟藝術是藝術,科學是科學,請作者特別留意。

十、《遊圓明園》

這位詩人作慣舊詩,還脫不了那對仗排偶的“枷鎖銬鐐”。這一首詩徑直是一段大鼓詞,沒有幻象,沒有感情,而且風格俗得不堪。看這幾句笨得多厲害!

昔日金鑾玉輦相經過,

今日牧童樵夫空來往。

可知天地靡窮極,

盛衰變化本無常。

安知今日富家翁,

他日不作乞錢郎?

這不過是舉一個例,其實全首差不多都是這個“酸”調兒,他引起我近來聽到大樓地室裏的國梓(粹)音樂的滋味兒。這首詩實在不過是一首舊詩,插進幾個“了”“的”,注上一套“!”“?”罷了。新詩絕不是這樣做的。我並不是說作新詩不應取材於舊詩,其實沒有進舊詩庫裏去見過世麵的人絕不配談詩。舊詩裏可取材的多得很,隻要我們會選擇。例如,那鑼鼓式的音節決定學不得。樂府、詞、曲的音節比較地還可以借用,詩的音節絕不可借。如前麵評過的《憶舊遊》的末節便是脫胎於詞調的。但那種音節總不若借內部詞句的組織而發生的音節為妙。我節錄康白情康白情(1896—1959),字鴻章,四川安嶽縣來鳳鄉人,畢業於北京大學。他是中國白話詩的開拓者之一。著有詩集《草兒》《河上集》等。的《送客黃浦》作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