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以賄賂式的祭祀為手段,來誘致神的福佑或杜絕神的滅禍,或有時還不惜用某種恫嚇式的手段,來要挾神做些什麼或不做些什麼——對神的態度,如果是這樣,那便把神的能力看得太小了。人小看了神的能力其實也就是小看了自己的能力,嚴格的講,可以恫嚇與賄賂的手段來控製的對象,隻能稱之為妖靈或精物,而不是神,因之,這種信仰也隻能算作迷信,而不是宗教,宗教崇拜的對象必須是一個至高無上的,神聖的,萬能而茲愛的神,你向他隻有五條件的依皈和虔誠的祈禱。你的神愈是全德與萬能,愈見得你自己全德與萬能,因為你的神就是你所投射出去的自身的影子。既然神就是像自己,所以他不妨是一個人格神,而且必然是一個人格神,神的形相愈像你自己,愈足以證明是你的創造。正如神的權力愈大,愈足以反映你自己權力之大。總之,你的神不能太不像你自己,不像你自己,便與你自己無關,他又不能太像你自己,太像你自己,便暴露了你的精神力量究竟有限。是一個不太像你,又不太不像你的全德與萬能的人格神,不多不少,恰恰是這樣一個信仰,才能算作宗教。
按照上述的宗教思想發展的程序和它的性質,我們很容易辨明中西人誰有宗教誰沒有宗教。第一,關於不死的問題,中國人最初分明隻有肉體不死的觀念,所以一方麵那樣著重祭祀與厚葬,一方麵還有長生不老和白日飛升的神仙觀念。真正靈魂不死的觀念,我們本沒有,我們的靈魂觀念是外來的,所以多少總有點模糊。第二,我們的神,在下層階級裏,不是些妖靈精物,便是人鬼的變相,因此都太像我們自己了,在上層階級裏,他又隻是一個觀念神而非人格神,因此太嫌不像我們自己了。既沒有正的靈魂觀念,又沒有一個全德與萬能的人格神,所以說我們沒有宗教,而我們的風格和西洋人根本不同之處恐怕也便在這裏。我們說死就死,他們說死還是生,我們說人就是人,他們說不是,人是神。我們對現實屈服了,認輸了,他們不屈服,不認輸,所以他們有宗教而我們沒有。
我們在上文屢次提到生的意誌,這是極重要的一點,也許就是問題的核心。往往有人說弱者才需要宗教,其實是強者才能創造宗教來扶助弱者,替他們提高生的情緒,加強生的意誌。就個人看,似乎弱者更需要宗教,但就社會看,強者領著較弱的同類,有組織的向著一個完整而絕對的生命追求,不正表現那社會的健康嗎?宗教本身盡有數不完的缺憾與流弊,產生宗教的動機無疑是健康的。有人說西洋人的愛國思想和戀愛哲學,甚至他們的科學精神,都是他們宗教的產物,他們把國家,愛人和科學的真理都“神化”了,這話並不過分。至少我們可以說,產生他們那宗教的動力,也就是產生那愛國思想,戀愛哲學和科學精神的動力。不是對付的,將就的,馬馬虎虎的,在饑餓與死亡的邊緣上彌留著的活著,而是完整的,絕對的活著,熱烈的活著——不是彼此都讓步點的委曲求全,所謂“中庸之道”式的,實在是一種虛偽的活,而是一種不折不扣的,不是你死我活,便是我死你活的徹底的,認真的活——是一種失敗在今生,成功在來世的永不認輸,永不屈服的精神。這便是西洋人的性格。這性格在他們的宗教中表現得最明顯,因此也在清教徒的美國人身上表現得最明顯。
人生如果僅是吃飯睡覺,寒暄應酬,或囤積居奇,營私舞弊,那許用不著宗教,但人生也有些嚴重關頭,小的嚴重關頭叫你感著不舒服,大的簡直要你的命,這些時候來到,你往往感著沒有能力應付它,其實還是有能力應付,因為人人都有一副不可思議的潛能。問題隻在用一套什麼手法把它動員起來。一挺胸,一咬牙,一轉念頭,潛能起來了,你便能排山倒海,使一切不可能的變為可能的。那不是技術,而是一種魔術。那便是宗教。中國人的辦法,似乎是防範嚴重關頭,使它不要發生,借以省卻自己應付的麻煩。這在事實上是否可能,姑且不管,即使可能,在西洋人看來,多麼泄氣,多麼沒出息!他們甚至沒有嚴重關頭,還要設法製造它,為的是好從那應付的掙紮中得到樂趣。沒事自己放火給自己撲滅,為的是救火的緊張太有趣了,如果救火不熄,自己反被燒死,那殉道者的光榮更是人生無上的滿足!你說荒謬絕倫,簡直是瘋子!對了,你就是不會發瘋,你生活裏就缺少那點瘋,所以你平庸,懦弱。人家在天上飛時,你在糞坑裏爬!
中西風格的比較?你拿什麼跟人家比?你配?盡管有你那一套美麗名詞,還是掩不住那渺小,平庸,怯懦,虛偽,掩不住你的小算盤,你的偷偷摸摸,自私自利,和一切的醜態。你的孝悌忠信,禮義廉恥,和你古聖先賢的什麼哲學隻令人作嘔,我都看透了!你沒有靈魂,沒有上帝的國度,你是沒有國家觀念的一盤散沙,一群不知什麼是愛的天閹(因此也不知什麼是恨),你沒有同情,也沒有真理觀念。然而你有一點鬼聰明,你的繁殖力很大。因為聰明所以會鼠竊狗偷——營私舞弊,囤積居奇。因為繁殖力大,所以讓你的同類成千成萬的裹在清一色的破棉襖裏,排成番號,吸完了他們的血,讓他們餓死,病死……這是你的風格,你的仁義道德!你拿什麼和人家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