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樓,電話,電燈,電鈴,汽爐,自來水;體育館,圖書館,售品所,“雅座”,電影;胡琴,洋笛,中西並奏,象棋,“五百”,夜以繼日,廚房聽差,應接不暇,汽車膠皮,往來如織——你看!好大一間清華旅館!“隻此一家”“中外馳名”的旅館!如何叫他的生意不發達呢?於是官僚來養病,留學生來候補差事,公子少爺們來等出洋——我說“等”出洋,不是預備出洋。旅館的生意好了。掌櫃的變大意了,瞧不起旅客了!旅客不肯受他的欺負,就鬧起來要改良旅館。諸位!想一想,你們旅客有什麼權柄可以要求旅館改良!你們愛住不住!你們改良了旅館,於你們有什麼利益?等到旅館改良了,你們已經走了。
中國有一位文學家講,“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呸!這是什麼話?中國的文化的退步,就是這般非人的思想的文學家的罪孽。人類是進化的。我們生到這個世界來,這個世界就是我們的。我們的天性叫我們把這個世界造成如花似錦的,所以我們遇著事,不論好壞,就研究,就批評,找出缺點,就改良。這是人的天性,沒有這種天性,人不會從下等動物進化到現在的地位,失這種天性,社會就會退化到本來的地位。
我們把眼光放開看,我們是社會的一分子,學校是社會裏一種組織,我們應該改良社會,就應從最切近的地方——我們的學校做起點。學校是我們的家——不是我們的旅館。學校之中,學生是主體,職員、教員、校役都是客聽。對於學校,我們不負責任,誰負責任呢?有人自視為世界的旅客,就失了做人的資格;有學生自視為學校的旅客,就失了做學生的資格。
旅客式的學生有這三種。對待他們的方法有四種。實行這四種方法,才是真正的改良。
(一)旅客式的少爺學生。貴胄子弟,自己可以出洋的,年紀太輕,不能立刻出洋,先要在本國等一等!但上了別的學校,又太吃苦了,隻有清華旅館裏“百應俱全”,剛合少爺們的身份。所以他們除了打球,唱戲,“雅座”,售品所以外,不知道別的。對於功課,用“滿不在乎”四字了結他。橫豎他們是不靠畢業出洋的,他高興幾時走,就幾時走。這種旅客式的學生,是人人承認的。
(二)旅客式的孩子學生。清華中等科的學生有住過高等小學的,有住過初等小學的,有住過幼稚園的,有什麼也沒有住,乳臭未幹的嬰兒,總之真正高小畢業,剛合中等科程度的有幾個?這般同學,當然不能怪他們沒有成人的思想。等他們畢了中等科的業,到高等一二年級,還是年紀很輕。就算到了成人的年歲,還脫不了孩子氣。他們初進學校的目的,固然跟少爺學生不同,不過他們的行為跟少爺們一樣的。他們年幼連自己本身都顧不了,還說別的嗎?
(三)旅客式的書蟲學生。有一般人本知道學校應該改良,但是出洋問題要緊。功課一急競爭的烈,每天點洋燭的工夫都不夠,不用說別的。所以他們目擊各種腐敗的情形,也隻好歎一口氣道曰:“沒有法子!”這種學生,也是旅客式的學生。他們是讀書的旅客,同那打球,唱戲,“雅座”,售品所的旅客,不過是臧與榖的比例。
以下是整頓旅客式的學生的方法。
第一種,旅客式的少爺學生可算是不可救藥了。他們橫豎不是來念書的。如果要住旅館,他們有的是錢,六國飯店,比清華旅館舒服得多呢。
第二種,對於旅客式的孩子學生,也沒有別的辦法。他們沒有到上學的年紀,最好是不要來,免得他們的父母擔憂。他們上學還要帶聽差來替他們鋪床疊被,收檢衣服;他們不會用功,還要請高等科的學生當他們的“指導員”。清華中等科不是幼稚園,高等科的學生,也不是來替人家管孩子的,這些幼稚園的兒童應該送到幼稚園裏去。
第三種,旅客式的書蟲學生,我們隻好鼓勵他們,勸他們,把讀書的勇氣,分一點到書本外頭來。
第四種,在學生一方麵,固然應當自己覺悟,打破這種旅客式的思想,但是學校一方麵,也應當有一番整頓,使得那些旅客式的少爺、孩子們,不會混到學堂裏來,並且同時解放這種玉成學生的奴隸性的積分製度,庶幾學生不致把一切都犧牲到書卷本裏去了。
(本篇原載於1920年4月24日《清華周刊》第185期,署名“聞多”。)
家族主義與民族主義
周初是我們曆史的成年期,我們的文化也就在那時定型了。當時的社會組織是封建的,而封建的基礎是家族,因此我們三千年來的文化,便以家族主義為中心,一切製度,祖先崇拜的信仰,和以孝為核心的道德觀念,等等,都是從這裏產生的。與家族主義立於相反地位的一種文化勢力,便是民族主義。這是我們曆史上比較晚起的東西。在家族主義的支配勢力之下,它的發展起初很遲鈍,而且是斷斷續續的,直至最近五十年,因國際形勢的刺激,才有顯著的持續的進步。然而時代變得太快,目前這點民族意識的醒覺,顯然是不夠的。我們現在將三千年來家族主義與民族主義兩個勢力發展的情形,作一粗略的檢討,這對於今後發展民族主義許是應有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