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文藝評論卷(17)(2 / 3)

上文已經說過,建立封建製度的基礎是家族製度。但封建製度的崩潰,也正由於它這基礎。一個最強固的家族,是在它發展得不大不小的時候。太小固然不足以成為一個力量,太大則內部散漫,本身力量互相抵消,因此也不能成為一個堅強統一的有機體。封建的重心始終在中層的大夫階級,理由便在此。重心在大夫,所以侯國與王朝必趨於削弱,以至製度本身完全解體。

一方麵封建製度下所謂國,既隻是一群家的組合體,其重心在家而不在國,一方麵國與國間的地理環境,既無十分難以打通的天然牆壁,而人文方麵,尤其是文字的統一,處處都是妨礙任何一國發展其個別性的條件,因此在列國之間,類似民族主義的觀念便無從產生。春秋時誠然喊過一度“尊王攘夷”的口號,但是那“夷”畢竟太容易“攘”了(有的還不待攘而自被同化),所以也沒有逼出我們的民族主義來。我們一直在為一種以家族主義為基礎的天下主義努力,那便是所謂“天下一家”的理想。到了秦漢,這理想果然實現了。就以家族主義為基礎的精神看來,郡縣隻是抽掉了侯國的封建——一種階層更簡單,組織更統一,基礎更穩固的封建製度,換言之,就是一種更徹底,更合理的家族主義的社會組織。漢人看清了這一點,索性就以治家之道治天下,而提倡孝,尊崇儒術。這辦法一直維持了二千餘年,沒有變過,可見它對於維持內部秩序相當有效。可惜的是一個國家的問題不僅從內部發生,因而家族主義的作用也就有時而窮了。

自漢朝以孝行為選舉人才的標準,漸漸造成漢末魏晉以來的門閥之風,於是家族主義更為發達。突然來臨的五胡亂華的局麵,不但沒有刺激我們的民族主義,反而加深了我們的家族主義。因為當時的人是用家族主義來消極的抵抗外患。所以門閥之風到了六朝反而更盛,如果當時侵入的異族講了民族主義,一意要胡化中國,我們的家族主義未嚐不可變質為民族主義。無奈那些胡人隻是學華語,改漢姓,一味向慕漢化,人家既不講民族主義,我們的民族主義自然也講不起來。一方麵我們自己想借家族主義以抵抗異族,一方麵異族也用釜底抽薪的手段,附和我們的家族主義,以圖應付我們,於是家族主義便愈加發達,而民族意識便也愈加消沉。再加上當時內侵的異族本身,在種族方麵萬分複雜,更使民族主義無從講起。結果到了天寶之亂,幾乎整個朝廷的文武百官,都為了保全身家性命,投降附逆了。一位“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的詩人便算作了不得的忠臣,那時代的忠的觀念之缺乏,真叫人齒冷!這大概是曆史上民族意識最消沉的一個時期了。

然而唐初已開始設法破壞門閥,而輕明經,重進士的選舉製度也在暗中打擊擁護家族主義的儒家思想,這些措施雖未能立刻發生影響而消滅門閥觀念,但至少中唐以下,十分不盡人情的孝行是不多見了。(韓愈辯諱便是孝的觀念在改變中之一例。)這是曆史上一個重要的轉換點。因為老實說,忠與孝根本是衝突的,若非唐朝先把孝的觀念修正了,臨到宋朝,無論遇到多大的外患,還是不會表現那麼多忠的情緒的。孝讓一步,忠才能進一步,忠孝不能兩全,家族主義與民族主義不能並立,不管你願意與否,這是鐵的事實。

曆史進行了三分之二的年代,到了宋朝,民族主義這才開始發芽,遲是太遲,但仍然是值得慶幸的。此後的發展,雖不是直線的,大體說來,還是在進步著。從宋以下,直到清末科舉被廢,曆代皆以經義取士,這證明了以孝為中心思想的家族主義,依然在維持著它的曆史的重要性。但蒙古滿清以及最近異族的侵略,卻不斷的給予了我們民族主義發展的機會,而且每一次民族革命的爆發,都比前一次更為猛烈,意識也更為鮮明。由明太祖而太平天國,而辛亥革命,以至目前的抗戰,我們確乎踏上了民族主義的路。但這條路似乎是扇形的,開端時路麵很窄,因此和家族主義的路兩不相妨,現在路麵愈來愈寬,有侵占家族主義的路麵之勢,以至將來必有那麼一天,逼得家族主義非大大讓步不可。家庭是永遠不能廢的,但家族主義不能存在。家族主義不存在,則孝的觀念也要大大改變,因此儒家思想的價值也要大大減低了。家族主義本身的好壞,我們不談,它妨礙民族主義的發展是事實,而我們現在除了民族主義沒有第二條路可走(因為這是到大同主義必經之路),所以我們非請它退讓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