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或許以為講民族主義,必需講民族文化,講民族文化必須以儒家為皈依。因而便不得不替家族主義辯護,這似乎是沒有認清曆史的發展。而且中國的好東西至少不僅僅是儒家思想,而儒家思想的好處也不在其維護家族主義的孝的精神。前人提過“移孝作忠”的話,其實真是孝,就無法移作忠,既已移作忠,就不能再是孝了。倒是“忠孝不能兩全”真正一語破的了。
(本篇原載於1944年3月1日昆明《中央日報》第2版“周中專論”欄。)
從宗教論中西風格
要說明中西人風格的不同,可以從種種不同的方麵著眼,從宗教著眼,無疑是一個比較扼要的看法。所謂宗教,有廣義的,有狹義的,狹義的講來,中國人沒有宗教,因此我們若能知道這狹義宗教的本質是什麼,便也知道了中西人風格不同之點在哪裏。至於是宗教造成了西洋人的性格,還是西洋人的性格產生了他們的宗教,那是一個雞生蛋還是蛋生雞的辯論,我們不去管它。目下我們要認清的一點,是宗教與西洋人的性格是不可分離的。
要確定宗教的本質是什麼,最好是溯源到原始思想。生的意誌大概是人類一切思想的根苗。人類生活愈接近原始時代,求生意誌的強烈,與求生能力的薄弱,愈有形成反比例之勢。但是能力愈薄弱,不僅不能減少意誌的強烈性,反而增加了它。在這能力與意誌不能配合的難關中,人類乃以主觀的“生的意識”來補償客觀的“生的事實”之不足,換言之,因一心欲生,而生偏偏是不完整,不絕對的,於是人類便以“死的否認”來保證“生的真實”。這是人類思想史的第一頁,也實在是一個了不得的發明。我們今天都認為死是一個千真萬確的事實,原始人並不這樣想。對於他們,死不過是生命途程中的另一階段,這隻看他們對祭祀態度的認真,便可知道。我們也可以說,他們根本沒有死的觀念,他們求生之心如此迫切,以至忽略了死的事實,而不自覺的做到了莊子所謂“以死生為一體”的至高境界。我說不自覺的,因為那不是莊子那般通過理智的道路然後達到的境界,理智他們絕對沒有,他們隻是一團盲目的求生的熱欲,在熱欲的昏眩中,他們的意識便全為生的觀念所占據,而不容許那與生相反的死的觀念存在,誠然,由我們看來,這是自欺。但是,要曉得對原始人類,生存是那樣艱難,那樣沒有保障,如果沒有這點生的信念,人類如何活得下去呢?所以我們說這人類思想史的第一頁,是一個了不得的發明。
原始人類不承認死的事實,那不死簡直是肉體的不死,這還是可以由他們對祭祀的態度證明的,但是知識漸開,他們終於不得不承認死是一個事實。承認了死,是否便降低了生的信念呢?那卻不然。他們承認的是肉體的死,至於靈魂他們依然堅持是不會死的。以承認肉體的死為代價,換來了靈魂不死的信念,在實利眼光的人看來,是讓步,是更無聊的自欺,在原始人類看來,卻是勝利,因為他們認為靈魂的存在比肉體的存在還有價值,因此,用肉體的死換來了靈魂的不死,是占了便宜。總之他們是不肯認輸,反正一口咬定了不死,講來講去,還是不死,甚至客觀的愈逼他們承認死是事實,主觀的愈加強了他們對不死的信念。他們到底為什麼要這樣的倔強,這樣執迷不悟?理智能力薄弱嗎?但要記得這是理智能力進了一步,承認了肉體的死是事實以後的現象。看來理智的壓力愈大,精神的信念跳得愈高。理智的發達並不妨礙生的意誌,反而鼓勵了它,使它創造出一個永生的靈魂。這是人類思想史的第二頁,一個更荒唐,也更神妙的發明。
人類由自身的靈魂而推想到大自然的靈魂,本是思想發展過程中極自然的一步。想到這個大自然的靈魂實在就是人類自己的靈魂的一種投射作用,再想到這投射出去的自己,比原來的自己幾乎是無限倍數的偉大,並又想到在強化生的信念與促進生的努力中,人類如何利用這投射出去的自己來幫助自己——想到這些複雜而紆回的步驟,更令人驚訝人類的“其愚不可及”,也就是他的其智不可及。如今人畢竟承認了自己無能,因為他的理智又較前更發達了一些,他認清了更多的客觀事實,但是他就此認輸了嗎?沒有。人是無能,他卻創造了萬能的神。萬能既出自無能,那麼無能依然是萬能。如今人是低頭了,但隻向自己低頭,於是他愈低頭,自己的地位也愈高。你反正不能屈服他,因為他有著一個鐵的生命意誌,而鐵是愈錘煉愈堅韌的。這人類思想史的第三頁,講理論,是愈加牽強,愈加支離,講實用,卻不能不承認是不可思議的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