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倒不怕承認自身的“弱”,愈知道自身弱在那裏,愈好在各人自己的崗位上來盡力加強它。你說我們“愈強”,我倒要請你拿出事實來,好教我們更放心點。誰不願意自己強呢!但信口開河是不負責任,存心欺騙更是無恥。六個字的標題,看來事小,它的意義卻很重大。
用這字麵的,本不隻你一人,但是,先生,恕我這回拶住你了!你氣得我一頓飯沒吃好啊!然而如果在原則上你是受了誰的指示,那個指示你的人不也該是有名有姓的嗎?如果他高興,就請他出來說明也好。抗戰是大家的抗戰,國家是大家的國家,誰有權利來禁止我發問!
(本篇原載於1944年7月《生活導報》。)
一個白日夢
林蔭路旁侍立著一排像是沒有盡頭的漂亮的黃牆,牆上自然不缺少我們這“文字國”最典型的方塊字的裝飾,隻因馬車跑得太快,來不及念它,心想反正不是機關,便是學校,要不就是營房。忽然兩座約莫二丈來,影壁不像影壁,華表不像華表,極盡醜惡之能事的木質構造構闖入了視野,像黑夜裏冷不防跳出一聲充滿殺氣的“口令!”那東西可把人嚇一跳!那威凜凜的稻草人式的構造物,和它上麵更威風的藍地白書的八個擘窠大字:
頂天立地
繼往開來
也不知道是出自誰人的手筆,或那部“經典”,對子倒對頂穩的。可是當時我並沒有想到那些,我隻覺得一陣頭昏眼花,不是嚇唬的,(稻草人可嚇得倒人?)我的頭昏眼花恰恰是像被某種氣味薰得作嘔時的那一種。我問我自己,這究竟是一種什麼氣味?怎麼那樣衝人?
我想起了十字牌的政治商標,我明白了。不錯,八個字的目的如果在推銷一個個人的成功秘訣,那除了希特勒型的神經病患者,誰當得起?如果是標榜一個國家的立國精神,除了納粹德國一類的世界裏,又那兒去找這樣的夢?想不出我們黃炎子孫也變得這樣偉大!果然如此,區區個人當然“與有榮焉”,——我的耳根發熱了。
個人主義和由它放大的本位主義的肥皂水,居然吹起了這樣大而美麗的泡,看,它不但囊括了全部的空間(頂天立地),還壟斷了整個的時間(繼往開來)!怕隻怕一得意,吹得太使勁兒,泡炸了,到那時原形畢露,也不過那麼小小一滴而已,我真為它——也為我自己——捏一把汗。
個人之於社會等於身體的細胞,要一個人身體健全,不用說必需每個細胞都健全。但如果某個細胞太喜歡發達,以至超過它本分的限度而形成癭瘤之類,那便是病了。健全的個人是必需的,個人發達到排他性的個人主義卻萬萬要不得。如今個人主義還不隻是癭瘤,它簡直是因毒菌敗壞了一部分細胞而引起的一種惡性發炎的癰疽,浮腫的肌肉開著碗口大的花,那何嚐不也是花花綠綠的絢爛的色彩,其實隻是一堆臭膿爛肉。唉!氣味便是從那裏發出的吧!
從排他性的個人主義到排他性的民族主義,是必然的發展。我是英雄,當然我的族類全是英雄。炎性是會得蔓延的,這不必細說。
極端的個人主義者必然也是個唯心主義者。心靈是個人行為的發號施令者,誇大了個人,便誇大了心靈。也許我隻是曆史上又一個環境的幸運兒,但我總以為我的成功,完全由於自己的意誌或精神力量,隻因為除了我個人,我什麼也沒看見。我隻知道向自己身上去發現成功的因素,追得愈深,想得愈玄,於是便不能有墮入唯心論的迷魂陣中。
一切環境因素,一切有利的物質條件,一切收入的賬都被轉到支出項下了,我驚訝於自身無盡的財富,而又找不出它的來源,我的結論隻好是“天生德於予”了。於是我不但是英雄,而且是聖人了!
由不曾失敗的英雄,一變而為不曾錯誤的聖人,我便與“真理”同體化了,因而“我”與“人”就變成“是”與“非”的同義語了。從此一切暴行隻要是出於我的,便是美德,因為“我”就是“是”。到這時,可憐的個人主義便交了惡運,環境漸漸於我不利,我於是猜忌,瘋狂,甚至迷信,我的個人主義終於到了惡性發炎的階段,我的結局……天知道是什麼!
(本篇原載於1944年12月10日《自由論壇》第11期。)
什麼是儒家
——中國士大夫研究之一
“無論在任何國家,”伊裏奇在他的《國家論》裏說,“數千年間全人類社會的發展,把這發展的一般的合法則性,規則性,繼起性,這樣的指示給我們了:即是,最初是無數階級社會——貴族不存在的太古的,家長製的,原始的社會;其次是以奴隸製為基礎的社會,奴隸占有者的社會。……奴隸占有者和奴隸是最初的階級分裂。前一集體團不僅占有生產手段——土地,工具(雖然工具在那時是幼稚的),而且還占有了人類。這一集團稱為奴隸占有者,而提供勞動於他人的那些勞苦的人們便稱為奴隸。”中國社會自文明初發出曙光,即約當商盤庚時起,便進入了奴隸製度的階段,這個製度漸次發展,在西周達到它的全盛時期,到春秋中葉便成強弩之末了,所以我們可以概括的說,從盤庚到孔子,是我們曆史上的奴隸社會期。但就在孔子麵前,曆史已經劇烈的變革著,轉向到另一個時代,孔子一派人大聲急呼,企圖阻止這一變革,然而無效。曆史仍舊進行著,直到秦漢統一,變革的過程完畢了,這才需要暫時休息一下。趁著這個當兒,孔子的後學們,以董仲舒以代表,便將孔子的理想,略加修正,居然給實現了。在長時期變革過程的疲憊後,這是一帖理想的安眠藥,因為這安眠藥的魔力,中國社會便一覺睡了兩千年,直到孫中山先生才醒轉一次。孔子的理想既是恢複奴隸社會的秩序,而董仲舒是將這理想略加修正後,正式實現了,那麼,中國社會,從董仲舒到中山先生這段悠長的期間,便無妨稱為一個變相的奴隸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