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唐詩篇(1)(2 / 3)

李善綽號“書簏”,因為,據史書說,他是一個“淹貫古今,不能屬辭”的人。史書又說他始初注《文選》,“釋事而忘意”,經他兒子李邕補益一次,才做到“附事以見義”的地步。李善這種隻顧“事”,不顧“意”的態度,其實是與類書家一樣的。章句家是書簏,類書家也是書麓,章句家是“釋事而忘意”,類書家便是“采事而忘意”了。我這種說法並不苛刻。隻消舉出《群書治要》來和《北堂書鈔》或《藝文類聚》比一比,你便明白。同是鈔書,同是一個時代的產物,但拿來和《治要》的“主意”的質素一比,《書鈔》、《類聚》“主事”的質素便顯著格外分明了。章句家與類書家的態度,根本相同,創作家又何嚐兩樣?假如選出五種書,把它們排成下麵這樣的次第:

《文選注》,《北堂書鈔》,《藝文類聚》,《初學記》,初唐某家的詩集。

我們便看出一首初唐詩在構成程式中的幾個階段。劈頭是“書簏”,收尾是一首唐初五十年間的詩,中間是從較散漫、較零星的“事”,逐漸的整齊化與分化。五種書同是“事”(文家稱為詞藻)的證集與排比,同是一種機械的工作,其間隻有工作精粗的程度差別,沒有性質的懸殊。這裏《初學記》雖是開元間的產物,但實足以代表較早的一個時期的態度。在我們討論的範圍內,這部書的體裁,看來最有趣。每一項題目下,最初是“敘事”,其次“事對”,最後便是成篇的詩賦或文。其實這三項中減去“事對”,就等於《藝文類聚》,再減去詩賦文便等於《北堂書鈔》。所以我們由《書鈔》看到《初學記》,便看出了一部類書的進化史,而在這類書的進化中,一首初唐詩的構成程序也就完全暴露出來了。你想,一首詩做到有了“事對”的程度,豈不是已經成功了一半嗎?餘剩的工作,無非是將“事對”裝潢成五個字一幅的更完整的對聯,拚上韻腳,再安上一頭一尾罷了。(五言律是當時最風行的體裁,但這裏,我沒有把詞平仄算進去,因為當時的詩,平仄多半是不調的)這樣看來,若說唐初五十年間的類書是較粗糙的詩,他們的詩是較精密的類書,許不算強詞奪理吧?

《舊唐書·文苑傳》裏所收的作家,雖有著不少的詩人,但除了崔信明的一句“楓落吳江冷”是類書的範圍所容納不下的,其餘作家的產品不幹脆就是變相的書類嗎?唐太宗之不如隋煬帝,不僅在沒有作過一篇《飲馬長城窟行》而已,便拿那“南化”了的隋煬帝,和“南化”了的唐太宗打比,像前者的

暮江平不動,春花滿正開;流波將月去,潮水帶星來。

甚至

鳥擊初移樹,魚寒不隱苔。

又何嚐是後者有過的?不但如此,據說煬帝為妒嫉“空梁落燕泥”和“庭草無人隨意綠”兩句詩,曾經謀害過兩條性命。“楓落吳江冷”比起前麵那兩隻名句如何?不知道崔信明崔信明,生卒年不詳。青州益都(今山東省益都)人。唐初官吏、詩人。之所以能保天年,是因為太宗的度量比煬帝大呢,還是他的眼力比煬帝低。這不是說笑話。假如我們能回答這問題,那麼太宗統治下的詩作的品質之高低,便可以判定了。歸真的講,崔信明這人,恐怕太宗根本就不知道,所以他並沒有留給我們那樣測驗他的度量或眼力的機會。但這更足以證明太宗對於好詩的認識力很差。假如他是有眼力的話,恐怕當日撐持詩壇的台麵的,是崔信明、王績,甚至王梵誌王梵誌(?—約670),唐初白話詩僧。衛州黎陽(今河南浚縣)人。詩歌以說理議論為主,多據佛理教義以勸誡世人行善止惡,對世態人情多諷刺和揶揄,對社會問題間或涉及。,而不是虞世南、李百藥李百藥(565—648),字重規,定州安平(今屬河北)人,唐朝史學家、詩人。一流人了。

講到這裏,我們許要想到前麵所引時人批評李善“釋事而忘意”,和我批評類書家“采事而忘意”兩句話。現在我若給那些作家也加上一句“用事而忘意”的案語,我想讀者們必不以為過分。拿虞世南、李百藥來和崔信明、王績、王梵誌比,不簡直是“事”與“意”的比照嗎?我們因此想到魏征的《述懷》,頗被人認作這時期中的一首了不得的詩,《述懷》在唐代開國時的詩中所占的地位,據說有如魏征本人在那時期政治上的地位一般的優越。這意見未免有點可笑,而替唐詩設想,居然留下生這意見的餘地,也就太可憐了。平心說,《述懷》是一首平庸的詩,隻因這作者不像一般的作者,他還不曾忘記那“詩言誌”的古訓,所以結果雖平庸而仍不失為“詩”。選家們搜出魏征來代表初唐詩,足見那一個時代的貧乏。太宗和虞世南、李百藥,以及當時成群的詞臣,做了幾十年的詩,到頭還要靠這詩壇的局外人魏征,來維持一點較清醒的詩的意識,這簡直是他們的恥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