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太宗和他率領下的人們為詩幹的多熱鬧,究竟他們所熱鬧的,與其說是詩,無寧說是學術。關於修辭立誠四個字,即算他們做到了修辭(但這仍然是疑問),那立誠的觀念,在他們的詩裏可說整個不存在。唐初人的詩,離詩的真諦是這樣遠,所以,我若說唐初是個大規模征集詞藻的時期。我所謂征集詞藻者,實在不但指類書的纂輯,連詩的製造也是應屬於那個範圍裏的。
上述的情形,太宗當然要負大部分的責任。我們曾經說到太宗為堆砌式的文體張目過,不錯,看他親撰的《晉書·陸機傳論》便知道:
觀夫陸機、陸雲,實荊、衡之杞梓,挺珪璋於秀實,馳英華於早年。風鑒澄爽,神情俊邁;文藻宏麗,獨步當時;言論慷慨,冠乎終古。高詞迥映,如朗月之懸光;迭意回舒,若重岩之積秀。千條析理,則電拆霜開;一緒連文,則珠流璧合。其詞則深而雅,其義則博而顯。故足遠超枚馬,高躡王劉,百代文宗,一人而己。
因為他崇拜的陸機陸機(261—303),字士衡,吳郡吳縣(今江蘇蘇州)人,西晉文學家、書法家,與其弟陸雲合稱“二陸”。,是“文藻宏麗”,與夫“迭意回舒,若重岩之積秀”,“一緒連文,則珠流璧合”的陸機,所以太宗於他的群臣中就最欽佩虞世南。褚亮在《十八學士讚》中,是這樣讚虞世南的:
篤行揚聲,雕文絕世;網羅百家,並包六藝。
兩《唐書·虞世南傳》都說,他與兄世基同入長安,時人比作晉之二陸,《新傳》又品評這兩弟兄說:
世基辭章清勁過世南,而贍博不及也。
這樣的虞世南,難怪太宗要認為是“與我猶一體”,並且在世南死後,還有“鍾子期死,伯牙不複鼓琴”之歎。這虞世南,我們要記住,便是《兔園冊子》和《北堂書鈔》的著者。這一點極其重要。這不啻明白的告訴我們,太宗所鼓勵的詩,是“類書家”的詩,也便是“類書式”的詩。總之,太宗畢竟是一個重實際的事業中人;詩的真諦,他並沒有,恐怕也不能參透。他對於詩的了解,畢竟是個實際的人的了解。他所追求的隻是文藻,是浮華,不,是一種文辭上的浮腫,也就是文學的一種皮膚病。這種病症,到了上官儀的“六對”“八對”,便嚴重到極點,幾乎有危害到詩的生命的可能,於是因察覺了險象而憤激的少年“四傑”,便不得不大聲急呼,搶上來施以針砭了。
(本篇原載於《大公報》文藝副刊第52期。)
四傑
繼承北朝係統而立國的唐朝的最初五十年代,本是一個尚質的時期,王、楊、盧、駱都是文章家,“四傑”這徽號,如果不是專為評文而設的,至少它的主要意義是指他們的賦和四六文。談詩而稱四傑,雖是很早的事,究竟隻能算借用。是借用,就難免有“削足適履”和“掛一漏萬”的毛病了。
按通常的了解,詩中的四傑是唐詩開創期中負起了時代使命的四位作家,他們都年少而才高,官小而名大,行為都相當浪漫,遭遇尤其悲慘,(四人中三人死於非命)——因為行為浪漫,所以受盡了人間的唾罵,因為遭遇悲慘,所以也贏得了不少的同情。依這樣一個概括、簡明,也就是膚廓的了解,“四傑”這徽號是滿可以適用的,但這也就是它的適用性的最大限度。超過了這限度,假如我們還問到:這四人集團中每個單元的個別情形,和相互關係,尤其他們在唐詩發展的路線網裏,究竟代表著哪一條,或數條線,和這線在網的整個體係中所擔負的任務——假如問到這些方麵,“四傑”這徽號的功用與適合性,馬上就成問題了。因為詩中的四傑,並非一個單純的、統一的宗派,而是一個大宗中包孕著兩個小宗,而兩小宗之間,同點恐怕還不如異點多,因之,在討論問題時,“四傑”這名詞所能給我們的方便,恐怕也不如糾葛多。數字是個很方便的東西,也是個很麻煩的東西。既在某一觀點下湊成了一個數目,就不能由你在另一觀點下隨便拆開它。不能拆開,又不能廢棄它,所以就麻煩了。“四傑”這徽號,我們不能、也不想廢棄,可是我承認我是抱著“息事寧人”的苦衷來接受它的。
四傑無論在人的方麵,或詩的方麵,都天然形成兩組或兩派。先從人的方麵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