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寫到這裏,我們該當品三通畫角,發三通擂鼓,然後提起筆來蘸飽了金墨,大書而特書。因為我們四千年的曆史裏,除了孔子見老子(假如他們是見過麵的)沒有比這兩人的會麵,更重大,更神聖,更可紀念的。我們再逼緊我們的想象,譬如說,青天裏太陽和月亮走碰了頭,那麼,塵世上不知要焚起多少香案,不知有多少人要望天遙拜,說是皇天的祥瑞。如今李白和杜甫——詩中的兩曜,劈麵走來了,我們看去,不比那天空的異瑞一樣的神奇,一樣的有重大的意義嗎?所以假如我們有法子追究,我們定要把兩人行蹤的線索,如何拐彎抹角,時合時離,如何越走越近,終於兩條路線會合交叉了——統統都記錄下來。假如關於這件事,我們能發現到一些翔實的材料,那該是文學史裏多麼浪漫的一段掌故!可惜關於李、杜初次的邂逅,我們知道的一成,不知道的九成。我們知道天寶三載三月,太白得罪了高力士,放出翰林院之後,到過洛陽一次。當時子美也在洛陽。兩位詩人初次見麵,至遲是在這個當兒。至於見麵時的情形,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也許是李邕的筵席上,也許是洛陽城內一家酒店裏,也許……但這都是可能範圍裏的猜想,真確的情形,恐怕是永遠的秘密。
有一件事我們卻拿得穩是可靠的。子美初見太白所得的印象,和當時一般人得的,正相吻合。司馬子微一見他,稱他“有仙風道骨,可與神遊八極之表;”賀知章一見,便呼他作“天上謫仙人”,子美集中第一首《贈李白》詩,滿紙都是企羨登真度此的話,假定那是第一次的邂逅,第一次的贈詩,那麼,當時子美眼中的李十二,不過一個神采趣味與常人不同,有“仙風道骨”的人,一個可與“相期拾瑤草”的侶伴,詩人的李白沒有在他腦中鐫上什麼印象。到第二次贈詩,說“未就丹砂愧葛洪,”回頭就帶著譏諷的語氣問:
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
依然沒有談到文字。約莫一年以後,第三次贈詩,文字談到了,也隻輕輕的兩句“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陰鏗,”不是什麼了不得的恭維,可是學仙的話一概不提了。或許他們初見時,子美本就對於學仙有了興味,所以一見了“謫仙人”,便引為同調;或許子美的學仙的觀念完全是太白的影響。無論如何,子美當時確是做過那一段夢——雖則是很短的一段;說“苦無大藥資,山林跡如埽”;說“未就丹砂愧葛洪”。起碼是半真半假的心話。東都本是商賈貴族蜂集的大城,廛市的繁華,人心的機巧,種種城市生活的罪惡,我們明明知道,已經叫子美膩煩、厭恨了;再加上當時煉藥求仙的風氣正盛,詩人自己又正在富於理想的、如火如荼的浪漫的年華中——在這種情勢之下,萌生了出世的觀念,是必然的結果。隻是杜甫和李白的秉性根本不同:李白的出世,是屬於天性的,出世的根性深藏在他骨子裏,出世的風神披露在他容貌上;杜甫的出世是環境機會造成的念頭,是一時的憤慨。兩人的性格根本是衝突的。太白笑“堯舜之事不足驚”,子美始終要“致君堯舜上”。因此兩人起先雖覺得誌同道合,後來子美的熱狂冷了,便漸漸覺得不獨自己起先的念頭可笑,連太白的那種態度也可笑了;臨了,念頭完全拋棄,從此絕口不提了。到不提學仙的時候,才提到文字,也可見當初太白的詩不是不足以引起子美的傾心,實在是詩人的李白被仙人的李白掩蓋了。
東都的生活果然是不能容忍了,天寶四載夏天,詩人便取道如今開封歸德一帶,來到濟南。在這邊,他的東道主,便是北海太守李邕。他們常時集會,宴飲,賦詩;集會的地點往往在曆下亭和鵲湖邊上的新亭。在座的都是本地的或外來的名士;內中我們知道的還有李邕的從孫李之芳員外,和邑人蹇處士。竟許還有高適,有李白。
是年秋天太白確乎是在濟南。當初他們兩人是否同來的,我們不曉得;我們曉得他們此刻交情確是很親密了,所謂“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便是此時的情況。太白有一個朋友範十,是位隱士,住在城北的一個村子上。門前滿是酸棗樹,架上吊著碧綠的寒瓜,滃滃的白雲鎮天在古城上閑臥著——儼然是一個世外的桃源;主人又殷勤;太白常常帶子美到這裏喝酒談天。星光隱約的瓜棚底下,他們往往談到夜深人靜,太白忽然對著星空出神,忽然談起從前陳留采訪使李彥如何答應他介紹給北海高天師學道籙,話說過了許久,如今李彥許早忘記了,他可是等得不耐煩了。子美聽到那類的話,隻是唯唯否否;隻等話頭轉到時事上來例如貴妃的驕奢,明皇的昏聵,以及朝裏朝外的種種險象,他的感慨才潮水般的湧來。兩位詩人談著話,歎著氣,主人隻顧忙著篩酒,或許他有意見不肯說出來,或許壓根兒沒有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