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唐詩篇(5)(1 / 3)

杜甫,字子美;生於唐睿宗先天元年(712年);原籍襄陽,曾祖依藝作河南鞏縣縣令,便在鞏縣住家了。子美幼時的事跡,我們不大知道。我們知道的,是他母親死得早,他小時是寄養在姑母家裏。他自小就多病。有一天可叫姑母為難了。兒子和侄兒都病著,據女巫說,要病好,病人非睡在東南角的床上不可;但是東南角的床鋪隻有一張,病人卻有兩個。老太太居然下了決心,把侄兒安頓在吉利的地方,叫自家的兒子填了侄兒的空子。想不到決心下了,結果就來了。子美長大了,聽見老家人講姑母如何讓表兄給他替了死,他一輩子覺得對不起姑母。

早慧不算希奇;早慧的詩人尤其多著。隻怕很少的詩人開筆開得像我們詩人那樣有重大的意義。子美第一次破口歌頌的,不是什麼凡物。這“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的小詩人,可以說,詠的便是他自己。禽族裏再沒有比鳳凰善鳴的,詩國裏也沒有比杜甫更會唱的。鳳凰是禽中之王,杜甫是詩中之聖,詠鳳凰簡直是詩人自占的預言。從此以後,他便常常以鳳凰自比;(《鳳凰台》《赤鳳行》便是最明白的表示。)這種比擬,從現今這開明的時代看去,倒有一種特別恰當的地方。因為談論到這偉大的人格,偉大的天才,誰不感覺尋常文字的無效?不,無效的還不隻文字,你隻顧嘔盡心血來懸擬、揣測,總歸是隔膜,那超人的靈府中的秘密,他的心情,他的思路,像宇宙的謎語一樣,絕不是尋常的腦筋所能猜透的。你隻懂得你能懂的東西;因此,談到杜甫,隻好拿不可思議的比不可思議的。鳳凰你知道是神話,是子虛,是不可能。可是杜甫那偉大的人格,偉大的天才,你定神一想,可不是太偉大了,偉大得可疑嗎?上下數千年沒有第二個杜甫(李白有他的天才,沒有他的人格),你敢信杜甫的存在絕對可靠嗎?一切的神靈和類似神靈的人物都有人疑過,荷馬有人疑過,莎士比亞有人疑過,杜甫失了被疑的資格,隻因文獻,史跡,種種不容抵賴的鐵證,一五一十,都在我們手裏。

子美自弱冠以後,直到老死,在四方奔波的時候多,安心求學的機會很少。若不是從小用過一番苦功,這詩人的學力哪得如此的雄厚?生在書香門第,家境即使貧寒,祖藏的書籍總還夠他饜飫的。從七八歲到弱冠的期間中,我們想象子美的生活,最主要的,不外作詩,作賦,讀書,寫擘窠大字,……無論如何,閑遊的日子總占少數。(從七歲以後,據他自稱,四十年中做了一千多首詩文;一千多首作品是要時候作的。)並且多病的身體當不起劇烈的戶外生活,讀書學文便自然成了唯一的消遣。他的思想成熟得特別早,一半固由於天賦,一半大概也是孤僻的書齋生活釀成的。在書齋裏,他自有他的世界。他的世界是時間構成的;沿著時間的航線,上下三四千年,來往的飛翔,他沿路看見的都是聖賢、豪傑、忠臣、孝子、騷人、逸士——都是魁梧奇偉,溫馨淒豔的靈魂。久而久之,他定覺得那些莊嚴燦爛的姓名,和生人一般的實在,而且漸漸活現起來了,於是他看得見古人行動的姿態,聽得到古人歌哭的聲音。甚至他們還和他揖讓周旋,上下議論;他成了他們其間的一員。於是他隻覺得自己和尋常的少年不同,他幾乎是曆史中的人物,他和古人的關係比和今人的關係密切多了。他是在時間裏,不是在空間裏活著。他為什麼不那樣想呢?這些古人不是在他心靈裏活動,血脈裏運行嗎?他的身體不是從這些古人的身體分泌出來的嗎?是的,那政事、武功、學術震耀一時的儒將杜預便是他的十三世祖;那宣言“吾文章當得屈、宋作衙官,吾筆當得王羲之北麵”的著名詩人杜審言,便是他的祖父;他的叔父杜升是個為報父仇而殺身的十三歲的孝子;他的外祖母便是張說所稱的那為監牢中的父親“菲屨布衣,往來供饋,徒行額色,傷動人倫”的孝女;他外祖母的兄弟崔行芳,曾經要求給二哥代死,沒有詔準,就同哥哥一起就刑了,當時稱為“死悌”。你看他自己家裏,同外家裏,事業、文章、孝行、友愛,——立德、立功、立言的人物這樣多;他翻開近代的史乘,等於翻開自己的家譜。這樣讀書,對於一個青年的身心,潛移默化的影響,定是不可限量的。難怪一般的少年,他瞧不上眼。他是一個貴族,不但在族望上,便論德行和智慧,他知道,也應該高人一等。所以他的朋友,除了書本裏的古人,就是幾個有文名的老前輩。要他同一般行輩相等的庸夫俗子混在一起,是辦不到的。看看這一段文字,便可想見當時那不可一世的氣概:

性豪業嗜酒;嫉惡懷剛腸;脫略小時輩,結交皆老蒼;飲酣視八極,俗物皆茫茫。

子美所以有這種抱負,不但因為他的血緣足以使他自豪,也不僅僅是他不甘自暴自棄;這些都是片麵的,次要的理由。最要緊的,是他對於自己的成功,如今確有把握了。崔尚、魏啟心一般的老前輩都比他作班固、揚雄;他自己仿佛也覺得受之無愧。十四五歲的杜二,在翰墨場中,已經是一個角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