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唐詩篇(4)(1 / 3)

我們似乎為獎勵人性中的矛盾,以保證生活的豐富,幾千年來,一直讓儒道兩派思想維持著均勢,於是讀書人便永遠在一種心靈的僵局中折磨自己,巢、由與伊、皋,江湖與魏闕,永遠矛盾著,衝突著,於是生活便永遠不諧調,而文藝也便永遠不缺少題材。矛盾是常態,愈矛盾則愈常態。今天是伊、皋,明天是巢、由,後天又是伊、皋,這是行為的矛盾。當巢、由時向往著伊、皋,當了伊、皋,又不能忘懷於巢、由,這是行為與感情間的矛盾。在這雙重矛盾的夾纏中打轉,是當時一般的現象。反正用詩一發泄,任何矛盾都注銷了。詩是唐人排解感情糾葛的特效劑,說不定他們正因有詩作保障,才敢於放心大膽的製造矛盾,因而那時代的矛盾人格才特別多。自然,反過來說,矛盾愈深愈多,詩的產量也愈大了。孟浩然一生沒有功名,除在張九齡的荊州幕中當過一度清客外,也沒有半個官職,自然不會發生第一項矛盾問題。但這似乎就是他的一貫性的最高限度。因為雖然身在江湖,他的心並沒有完全忘卻魏闕。下麵不過是許多顯明例證中之一:

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

然而“羨魚”畢竟是人情所難免的,能始終僅僅“臨淵羨魚”,而不“退而結網”,實在已經是難得的一貫了。聽李白這番熱情的讚歎,便知道孟浩然超出他的時代多麼遠:

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紅顏棄軒冕,白首臥鬆雲。

醉月頻中聖,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挹清芬。

可是我們不要忘記矛盾與詩的因果關係,許多詩是為給生活的矛盾求統一,求調和而產生的。孟浩然既免除了一部分矛盾,對於他,詩的需要便當減少了。果然,他的詩是不多,量不多,質也不多。量不多,有他的同時人作見證,杜甫講過的:“吾憐孟浩然……賦詩雖不多,往往淩鮑、謝。”質不多,前人似乎也早已見到。蘇軾曾經批評他“韻高而才短,如造內法酒手,而無材料”。這話誠如張戒在《歲寒堂詩話》裏所承認的,是說盡了孟浩然,但也要看才字如何解釋。才如果是指才情與才學二者而言,那就對了,如果專指才學,還算沒有說盡。情當然比學重要得多。說一個人的詩缺少情的深度和厚度,等於說他的詩的質不夠高。孟浩然詩中質高的有是有些,數量總是太少。“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式的和“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式的句子。在集中幾乎都找不出第二個例子。論前者,質和量當然都不如杜甫,論後者,至少在量上不如王維。甚至“不材明主棄,多病故人疏”,質量都不如劉長卿和十才子。這些都不是真正的孟浩然。真孟浩然不是將詩緊緊的築在一聯或一句裏,而是將它衝淡了,平均地分散在全篇中,

出穀未停午,到家日已熏。回瞻下山路,但見牛羊群。

樵子暗相失,草蟲寒不聞。衡門猶未掩,佇立望夫君。

甚至淡到令你疑心到底有詩沒有。

垂釣坐盤石,水清心亦閑。魚行潭樹下,猿掛鳥藤間。

遊女昔解佩,傳聞於此山。求之不可得,沼月棹歌還。

淡到看不見詩了,才是真正孟浩然的詩。不,說是孟浩然的詩,倒不如說是詩的孟浩然,更為準確。在許多旁人,詩是人的精華,在孟浩然,詩縱非人的糟粕,也是人的剩餘。在最後這首詩裏,孟浩然幾曾做過詩?他隻是談話而已。甚至要緊的還不是那些話,而是談話人的那副“風神散朗”的姿態。讀到“求之不可得,沼月棹歌還”,我們得到一如張洎從畫像所得到的印象,“風儀落落,凜然如生”。得到了象,便可以忘言,得到了“詩的孟浩然”便可以忘掉“孟浩然的詩”了。這是我們前麵所提到的“詩如其人”或“人就是詩”的另一解釋。

超過了詩也好,夠不上詩也好,任憑你從環子的哪一點看起。反正除了孟浩然,古今並沒有第二個詩人到過這境界。東坡說他沒有才,東坡自己的毛病,就在才太多。

莊子笑曰:“周將處乎材與不材之間。材與不材之間,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

誰能了解莊子的道理,就能了解孟浩然的詩,當然也得承認那點“累”。至於“似之而非”,而又能“免乎累”,那除陶淵明,還有誰呢?

(本篇原載於《大國民報》。)

賈島

(七七九—八四三)

這像是元和、長慶間詩壇動態中的三個較有力的新趨勢。這邊老年的孟郊,正哼著他那沙澀而帶芒刺感的五古,惡毒的咒罵世道人心,夾在咒罵聲中的,是盧仝、劉叉的“插科打諢”和韓愈的宏亮的嗓音,向佛、老挑釁。那邊元稹、張籍、王建等,在白居易的改良社會的大纛下,用律動的樂府調子,對社會泣訴著他們那各階層中病態的小悲劇。同時遠遠的,在古老的禪房或一個小縣的廨署裏,賈島、姚合領著一群青年人作詩,為各人自己的出路,也為著癖好,做一種陰黯情調的五言律詩(陰黯由於癖好,五律為著出路)。

老年中年人忙著挽救人心、改良社會,青年人反不聞不問,隻顧躲在幽靜的角落裏作詩,這現象現在看來不免新奇,其實正是舊中國傳統社會製度下的正常狀態。不像前兩種人,或已“成名”,或已通籍,在權位上有說話做事的機會和責任,這般沒功名、沒宦籍的青年人,在地位上、職業上可說尚在“未成年”時期,種種對國家社會的崇高責任是落不到他們肩上的。越俎代庖的行為是情勢所不許的,所以恐怕誰也沒想到那頭上來。有抱負也好,沒有也好,一個讀書人生在那時代,總得作詩。作詩才有希望爬過第一層進身的階梯。詩做到合乎某種程式,如其時運也湊巧,果然混得一“第”,到那時,至少在理論上你才算在社會中“成年”了,才有說話做事的資格。否則萬一你的詩做得不及或超過了程式的嚴限,或詩無問題而時運不濟,那你隻好做一輩子的詩,為責任作詩以自課,為情緒作詩以自遣。賈島便是在這古怪製度之下被犧牲,也被玉成了的一個。在這種情形下,你若還怪他沒有服膺孟郊到底,或加入白居易的集團,那你也可算不識時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