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唐詩篇(3)(1 / 3)

相看氣息望君憐,誰能含羞不肯前!(簡文帝《烏棲曲》)

如今這是什麼氣魄!對於時人那虛弱的感情,這真有起死回生的力量。最後:

節物風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須臾改。

昔時金階白玉堂,即今惟見青鬆在!

似有“勸百諷一”之嫌。對了,諷刺,宮體詩中講諷刺,多麼生疏的一個消息!我幾乎要問《長安古意》究竟能否算宮體詩?從前我們所知道的宮體詩,自蕭氏君臣以下都是作者自身下流意識的口供,那些作者隻在詩裏,這回盧照鄰卻是在詩裏,又在詩外,因此他能讓人人以一個清醒的旁觀的自我,來給另一自我一聲警告。這兩種態度相差多遠!

寂寂寥寥楊子居,

年年歲歲一床書。

獨有南山桂花發,

飛來飛去襲人裾。

這篇末四句有點突兀,在詩的結構上既嫌蛇足,而且這樣說話,也不免暴露了自己態度的偏狹,因而在本篇裏似乎有些反作用之嫌。可是對於人性的清醒方麵,這四句究不失為一個保障與安慰。一點點藝術的失敗,並不妨礙《長安古意》在思想上的成功。他是宮體詩中一個破天荒的大轉變。一手挽住衰老了的頹廢,教給他如何回到健全的欲望;一手又指給他欲望的幻滅。這詩中善與惡都是積極的,所以二者似相反而相成。我敢說《長安古意》的惡的方麵比善的方麵還有用。不要問盧照鄰如何成功,隻看庾信是如何失敗的。欲望本身不是什麼壞東西。如果它走入了歧途,隻有疏導一法可以挽救,壅塞是無效的。庾信對於宮體詩的態度,是一味地矯正,他仿佛是要以非宮體代宮體。反之,盧照鄰隻要以更有力的宮體詩救宮體詩,他所爭的是有力沒有力,不是宮體不宮體。甚至你說他的方法是以毒攻毒也行,反正他是勝利了。有效的方法不就是對的方法嗎?

矛盾就是人性,詩人作詩本不必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原來《長安古意》的“年年歲歲一床書”,隻是一句詩而已,即令作詩時事實如此,大概不久以後,情形就完全變了,駱賓王的《豔情代郭氏答盧照鄰》便是鐵證。故事是這樣的:照鄰在蜀中有一個情婦郭氏,正當她有孕時,照鄰因事要回洛陽去,臨行相約不久回來正式成婚。誰知他一去兩年不返,而且在三川有了新人。這時她望他的音信既望不到,孩子也丟了。“悲鳴五裏無人間,腸斷三聲誰為續”!除了駱賓王給寄首詩去替她申一回冤,這悲劇又能有什麼更適合的收場呢?一個生成哀豔的傳奇故事,可惜駱賓王沒趕上蔣防、李公佐的時代。我的意思是:故事最適宜於小說,而作者手頭卻隻有一個詩的形式可供采用。這試驗也未嚐不可作,然而他偏偏又忘記了《孔雀東南飛》的典型。憑一枝作判詞的筆鋒(這是他的當行),他隻草就了一封韻語的書劄而已。然而是試驗,就值得欽佩。駱賓王的失敗,不比李百藥的成功有價值嗎?他至少也替《秦婦吟》墊過路。

這以“一抔之土未幹,六尺之孤何托”,教曆史上第一位英威的女性破膽的文士,天生一副俠骨,專喜歡管閑事,打抱不平,殺人報仇,革命,幫癡心女子打負心漢,都是他於的。《代女道士王靈妃贈道士李榮》裏沒講出具體的故事來,但我們猜得到一半,還不是盧、郭公案那一類的糾葛?李榮是個有才名道士。(見《舊唐書·儒學羅道琮傳》,盧照鄰也有過詩給他。)故事還是發生在蜀中,李榮往長安去了,也是許久不回來,王靈妃急了,又該駱賓王給去信促駕了。不過這回的信卻寫得比較像首詩。

其所以然,倒不在——

梅花如雪柳如絲,

年去年來不自持。

初言別在寒偏在,

何悟春來春更思。

一類響亮句子,而是那一氣到底而又纏綿往複的旋律之中,有著欣欣向榮的情緒。《代女道士王靈妃贈道士李榮》的成功,僅次於《長安古意》。

和盧照鄰一樣,駱賓王的成功,有不少成分是仗著他那篇幅的。上文所舉過的二人的作品,都是宮體詩中的雲岡造像,而賓王尤其好大成癖(這可以他那以賦為詩的《帝京篇》、《疇昔篇》為證)。從五言四句的《自君之出矣》,擴充到盧、駱二人洋洋灑灑的巨篇,這也是宮體詩的一個劇變。僅僅篇幅大,沒有什麼。要緊的是背麵有厚積的力量撐持著。這力量,前人謂之“氣勢”,其實就是感情。有真實感情,所以盧、駱的來到,能使人們麻痹了百餘年的心靈複活。有感情,所以盧、駱的作品,正如杜甫所預言的,“不廢江河萬古流”。

從來沒有暴風雨能夠持久的。果然持久了,我們也吃不消,所以我們要它適可而止。因為,它究竟隻是一個手段,打破鬱悶煩躁的手段;也隻是一個過程,達到雨過天晴的過程。手段的作用是有時效的,過程的期間也不宜太長,所以在宮體詩的園地上,我們很僥幸地碰見了盧、駱,可也很願意能早點離開他們,——為的是好和劉希夷劉希夷(約651—?),唐代詩人。一名庭芝,字延之(一作庭芝),汝州(今屬河南)人。其詩以歌行見長,多寫閨情,辭意柔婉華麗,且多感傷情調。會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