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來容光人所羨,況複今日遙相見?
願作輕羅著細腰,願為明鏡分嬌麵。(《公子行》)
這不是什麼十分華貴的修辭,在劉希夷也不算最高的造詣;但在宮體詩裏,我們還沒聽見過這類的癡情話。我們也知道他的來源是《同聲詩》和《閑情賦》。但我們要記得,這類越過齊、梁,直向漢、晉人借貸靈感,在將近百年以來的宮體詩裏也很少人幹過呢!
與君相向轉相親,與君雙棲共一身。
願作貞鬆千歲古,誰論芳槿一朝新!
百年同謝西山日,千秋萬古北邙塵。(《公子行》)
這連同它的前身——楊方《合歡詩》,也不過是常態的,健康的愛情中,極平凡、極自然的思念,誰知道在宮體詩中也成為了不得的稀世的珍寶。回返常態確乎是劉希夷的一個主要特質,孫翌編《正聲集》時把劉希夷列在卷首,便已看出這一點來了。看他即便哀豔到如:
自憐妖豔姿,妝成獨見時。
愁心伴楊柳,春盡亂如絲。(《春女行》)
攜龍長歎息,逶迤戀春色。
看花若有情,倚樹疑無力。
薄暮思悠悠,使君南陌頭。
相逢不相識,歸去夢青樓。(《采桑》)
也從沒有不歸於正的時候。感情返到正常狀態是宮體詩的又一重大階段。惟其如此,所以煩躁與緊張都消失了,隻剩下一片晶瑩的寧靜。就在此刻,戀人才變成詩人,憬悟到萬象的和諧,與那一水一石一草一木的神秘的不可抵抗的美,而不禁受創似地哀叫出來:
可憐楊柳傷心樹!可憐桃李斷腸花!(《公子行》)
但正當他們叫著“傷心樹”、“斷腸花”時,他已從美的暫促性中認識了那玄學家所謂的“永恒”——一個最縹緲,又最實在;令人驚喜,又令人震怖的存在。在它麵前一切都變渺小了,暫忽了,一切都沒有了。自然認識了那無上的智慧,就在那徹悟的一刹那間,戀人也就變成哲人了:
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洛陽女兒好顏色,坐見落花長歎息:——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複誰在!……古人無複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代白頭翁》)
相傳劉希夷吟到“今年花落……”二句時,吃一驚,吟到“年年歲歲……”二句,又吃一驚。後來詩被宋之問看到,硬要讓給他,詩人不肯,就生生地被宋之問給用土囊壓死了。於是詩讖就算驗了。編故事的人的意思,自然是說,劉希夷泄露了天機,論理該遭天譴。這是中國式的文藝批評,雋永而正確,我們在千載之下,不能,也不必改動它半點。不過我們可以用現代語替它詮釋一遍,所謂泄露天機者,便是悟到宇宙意識之謂。從蜣蜋轉丸式的宮體詩一躍而到莊嚴的宇宙意識,這可太遠了,太驚人了!這時的劉希夷實已跨近了張若虛半步,而離絕頂不遠了。
如果劉希夷是盧、駱的狂風暴雨後寧靜爽朗的黃昏,張若虛便是風雨後更寧靜更爽朗的月夜。《春江花月夜》本用不著介紹,但我們還是忍不住要談談。就宮體詩發展的觀點看,這首詩尤有大談的必要。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瀲灩隨波千萬裏,何處春江無月明!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裏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在這種詩麵前,一切的讚歎是饒舌,幾乎是褻瀆。它超過了一切的宮體詩有多少路程的距離,讀者們自己也知道。我認為用得著一點詮明的倒是下麵這幾句: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更敻絕的宇宙意識!一個更深沉,更寥廓,更寧靜的境界!在神奇的永恒前麵,作者隻有錯愕,沒有恐懼,隻有憧憬,沒有悲傷。從前盧照鄰指點出“昔時金階白玉堂,即今惟見青鬆在”時,或另一個初唐詩人——寒山子更尖酸地吟著“未必長如此,芙蓉不耐寒”時,那都是站在本體旁邊淩視現實。那態度我以為太冷酷,太傲慢,或者如果你願意,也可以帶點狐假虎威的神氣。在相反的方向,劉希夷又一味凝視著“以有涯隨無涯”的徒勞,而徒勞地為它哀毀著,那又未免太萎靡,太怯懦了。隻張若虛這態度不亢不卑,衝融和易才是最純正的,“有限”與“無限”,“有情”與“無情”——詩人與“永恒”猝然相遇,一見如故,於是談開了——“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江月年年隻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對每一問題,他得到的仿佛是一個更神秘的更淵默的微笑,他更迷惘了,然而也滿足了。於是他又把自己的秘密傾吐給那緘默的對方: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因為他想到她了,那“妝鏡台”邊的“離人”。他分明聽見她的歎喟: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他說自己很懊悔,這飄蕩的生涯究竟到幾時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