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複西斜!
他在悵惘中,忽然記起飄蕩的許不隻他一人,對此清景,大概旁人,也隻得徒喚奈何罷?
斜月沈沈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凡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這裏一番神秘而又親切的,如夢境的晤談,有的是強烈的宇宙意識,被宇宙意識升華過的純潔的愛情,又由愛情輻射出來的同情心,這是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從這邊回頭一望,連劉希夷都是過程了,不用說盧照鄰和他的配角駱賓王,更是過程的過程。至於那一百年間梁、陳、隋、唐四代宮廷所遺下的那份最黑暗的罪孽,有了《春江花月夜》這樣一首宮體詩,不也就洗淨了嗎?向前替宮體詩贖清了百年的罪,因此,向後也就和另一個頂峰陳子昂分工合作,清除了盛唐的路,——張若虛的功績是無從估計的。
三十年八月二十二日陳家營
(本篇原載於《當代評論》第10期。)
孟浩然
(六八九—七四○)
當年孫潤夫家所藏的王維畫的孟浩然像,據《韻語陽秋》的作者葛立方說,是個很不高明的摹本,連所附的王維自己和陸羽、張洎等三篇題識,據他看,也是一手摹出的。葛氏的鑒定大概是對的,但他並沒有否認那“俗工”所據的底本——即張洎親眼見到的孟浩然像,確是王維的真跡。這幅畫,據張洎的題識說,
雖軸塵縑古,尚可窺覽,觀右丞筆跡,窮極神妙。襄陽之狀頎而長,峭而瘦,衣白袍,靴帽重戴,乘款段馬——一童總角,提書笈負琴而從——風儀落落,凜然如生。
這在今天,差不多不用證明,就可以相信是逼真的孟浩然。並不是我們知道浩然多病,就可以斷定他當瘦。實在經驗告訴我們,什九人是當如其詩的。你在孟浩然詩中所意識到的詩人那身影,能不是“頎而長,峭而瘦”的嗎?連那件白袍恐怕都是天造地設,絲毫不可移動的成分。白袍靴帽固然是“布衣”孟浩然分內的裝束,尤其是詩人孟浩然必然的扮相。編《孟浩然集》的王士源應是和浩然很熟的人。不錯,他在序文裏用來開始介紹這位詩人的“骨貌淑清,風神散朗”八字,與夫陶翰《送孟六入蜀序》所謂“清朗奇素”,無一不與畫像的精神相合,也無一不與浩然的詩境一致。總之,詩如其人,或人就是詩,再沒有比孟浩然更具體的例證了。
張祜曾有過“襄陽屬浩然”之句,我們卻要說:浩然也屬於襄陽。也許正惟浩然是屬於襄陽的,所以襄陽也屬於他。大半輩子歲月在這裏度過,大多數詩章是在這地方、因這地方、為這地方而寫的。沒有第二個襄陽人比孟浩然更忠於襄陽,更愛襄陽的。晚年漫遊南北,看過多少名勝,到頭還是
山水觀形勝,襄陽美會稽。
實在襄陽的人傑地靈,恐怕比它的山水形勝更值得人讚美。從漢陰丈人到龐德公龐德公,生卒年待考。襄陽人。東漢名士。龐德公與當時隱居襄陽的徐庶、司馬徽、諸葛亮過從甚密,稱諸葛亮為“臥龍”,司馬徽為“水鏡”,龐統為“鳳雛”,被譽為知人。,多少令人神往的風流人物,我們簡直不能想像一部《襄陽耆舊傳》,對於少年的孟浩然是何等深厚的一個影響。了解了這一層,我們才可以認識孟浩然的人,孟浩然的詩。
隱居本是那時代普遍的傾向,但在旁人僅僅是一個期望,至多也隻是點暫時的調濟,或過期的賠償,在孟浩然卻是一個完完整整的事實。在構成這事實的複雜因素中,家鄉的曆史地理背景,我想,是很重要的一點。
在一個亂世,例如龐德公的時代,對於某種特別性格的人,入山采藥,一去不返,本是唯一的出路。但生在“開元全盛日”的孟浩然,有那必要嗎?然則為什麼三番兩次朋友們伸過援引的手來,都被拒絕、甚至最後和本州采訪使韓朝宗約好了一同入京,到頭還是喝得酩酊大醉,讓韓公等煩了,一賭氣獨自先走了呢?正如當時許多有隱士傾向的讀書人,孟浩然原來是為隱居而隱居,為著一個浪漫的理想,為著對古人的一個神聖的默契而隱居。在他這回,無疑的那成為默契的對象便是龐德公。孟浩然當然不能為韓朝宗背棄龐公。鹿門山不許他,他自己家園所在,也就是“龐公棲隱處”的鹿門山,絕不許他那樣做。
鹿門月照開煙樹,忽到龐公棲隱處。岩扉鬆徑長寂寥,惟有幽人自來去。
這幽人究竟是誰?龐公的精靈,還是詩人自己?恐怕那時他自己也分辨不出,因為心理上他早與那位先賢同體化了。曆史的龐德公給了他啟示,地理的鹿門山給了他方便,這兩項重要條件具備了,隱居的事實便容易完成得多了。實在,鹿門山的家園早已使隱居成為既成事實,隻要念頭一轉,承認自己是龐公的繼承人,此身便儼然是《高士傳》中的人物了。總之,是襄陽的曆史地理環境促成孟浩然一生老於布衣的。孟浩然,畢竟是襄陽的孟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