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還有一件事也可以增長一個人的興致。從小擺不脫病魔的糾纏,如今擺脫了。這件事竟許是最足令人開心的。因為畢竟從前那種幽閉的書齋生活不大自然,隻因一個人缺欠了健康,身體失了自由,什麼都沒有辦法。如今健康恢複了,有了辦法,便盡量的追回以前的積欠,當然是不妨的,簡直是應該的。譬如院子裏那幾棵棗樹,長得比什麼樹都古怪,都有精神,枝子都那樣劍拔弩張的挺著,仿佛全身都是勁。一個人如今身體強了,早起在院子裏走走,往往也覺得混身是勁,忽然看見它們那挑釁的樣子,恨不得揀一棵抱上去,和它摔一交,決個雌雄。但是想想那舉動又未免太可笑了。最好是等八月來,棗子熟了,弟妹們隻顧要棗子吃;棗子誠然好吃,但是當哥哥的,尤其筋強力壯的哥哥,最得意的,不是吃棗子,是在那給弟妹們不斷的供應棗子的任務。用竹篙子打棗子還不算本領。哥哥有本領上樹,不信他可以試給他們看看。上樹要上到最高的枝子,又得不讓棗刺軋傷了手,腳得站穩了,還不許踩斷了樹枝;然後躲在綠葉裏,一把把的灑下來;金黃色的、朱砂色的,紅黃參半的棗子,花花刺刺的灑將下來,得讓孩子們搶都搶不贏。上樹的技術練高了,一天可以上十來次,棵棵樹都要上到。最有趣的,是在樹頂上站直了,往下一望;離天近,離地遠,一切都在腳下,呼吸也輕快了,他忍不住大笑一聲;那笑裏有妙不可言的勝利的莊嚴和愉快。便是遊戲,一個人的地位也要站得超越一點,才不愧是杜甫。
健康既經恢複了,年齡也漸漸大了,一個人不能老在家鄉守著。他得看看世界。並且單為自己創作的前途打算,多少通都廣邑,名山大川,也不得不瞻仰瞻仰。
二
大約在二十歲左右,詩人便開始了他的飄流的生活。三十五以前,是快意的遊覽(仍舊用他自己的比喻),便像羽翮初滿的雛鳳,乘著靈風,踏著彩雲,往濛濛的長空飛去。他脅下隻覺得一股輕鬆,到處有竹實,有醴泉,他的世界是清鮮,是自由,是無垠的希望,和薛雷的雲雀一般,他是
An unbodied joy whose race is just begun
三十五以後,風漸漸尖峭了,雲漸漸惡毒了,鉛鐵的穹窿在他背上逼壓著,太陽也不見了,他在風雨雷電中掙紮,血汙的翎羽在空中繽紛的旋舞,他長號,他哀呼,唱得越急切,節奏越神奇,最後聲嘶力竭,他卸下了生命,他的挫敗是勝利的挫敗,神聖的挫敗。他死了,他在人類的記憶裏永遠留下了一道不可逼視的白光;他的音樂,或沈雄,或悲壯,或淒涼,或激越,永遠,永遠是在時間裏顫動著。
子美第一次出遊是到晉地的郇瑕(今山西猗氏縣),在那邊結交的人物,我們知道的,有韋之晉。此後,在三十五歲以前,曾有過兩次大舉的遊曆:第一次到吳、越,第二次到齊、趙。兩度的遊曆,是詩人創作生活上最需要的兩種精粹而豐富的滋養。在家鄉,一切都是單調、平凡,青的天籠蓋著黃的地,每隔幾裏路,綠楊藏著人家,白楊翳著墳地,分布得驛站似的呆板。土人的生活也和他們的背景一樣的單調。我們到過中州的人都知道那是個什麼樣的去處;大概從唐朝到現在是不會有多少進步的。從那樣的環境,一旦踏進山明水秀的江南。風流儒雅的江南,你可以想象他是怎樣的驚喜。我們還記得當時和六朝,好比今天和昨日;南朝的金粉,王、謝的風流,在那裏當然還留著夠鮮明的痕跡。江南本是六朝文學總彙的中樞。他讀過鮑、謝、江、沈、陰、何的詩,如今竟親曆他們歌哭的場所,他能不感動嗎?何況重重疊疊的曆史的舞台又在他眼前。劍池、虎邱、姑蘇台、長洲苑、太伯的遺廟、闔閭的荒塚,以及錢塘、剡溪、鑒湖、天姥——處處都是陳跡、名勝,處處都足以促醒他的回憶,觸發他的詩懷。我們雖沒有他當時紀遊的作品,但是詩人的得意是可以猜到的。美中不足的隻是到了姑蘇,船也辦好了,卻沒有浮著海。仿佛命數注定了今番隻許他看到自然的秀麗,清新的麵相;長洲的荷香,鏡湖的涼意,和明眸皓齒的耶溪女……都是他今回的眼福;但是那瑰奇雄健的自然,須得等四五年後遊齊、趙時,才許他見麵。
在敘述子美第二次出遊以前,有一件事頗有可紀念的價值,雖則詩人自己並不介意。
唐代取士的方法分三種——生徒、貢舉、製舉。已經在京師各學館,或州縣各學校成業的諸生,送來尚書省受試的,名曰生徒;不從學校出身,而先在州縣受試,及第了,到尚書省應試的,名曰貢舉。以上兩種是選士的常法。此外,每多少年,天子詔行一次,以舉非常之士,便是製舉。開元二十三年(736年)子美遊吳、越回來,挾著那“氣劘屈、賈壘,目短曹、劉牆”的氣焰應貢舉,縣試成功了,在京兆尚書省一試,卻失敗了。結果沒有別的,隻是在夠高的氣焰上又加了一層氣焰。功名的紙老虎如今被他截穿了。果然,他想,真正的學問,真正的人才,是功名所不容的。也許這次下第,不但不能損毀,反足以抬高他的身價。可恨的許隻是落第落在名職卑微的考功郎手裏,未免叫人喪氣。當時士林反對考功郎主試的風潮醞釀得一天比一天緊,在子美“忤下考功第”的明年,果然考功郎吃了舉人的辱罵,朝廷從此便改用侍郎主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