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美下第後八九年之間,是他平生最快意的一個時期,遊曆了許多名勝,接交了許多名流。可惜那期間是他命運中的朝曦,也是夕照,那幾年的經曆是射到他生命上的最始和最末的一道金輝;因為從那以後,世亂一天天的紛紜,詩人的生活一天天的潦倒,直到老死,永遠闖不出悲哀、恐怖和絕望的環攻。但是末路的悲劇不忙提起,我們的筆墨不妨先在歡笑的時期多留連一會兒,雖則悲慘的下文早晚是要來的。
開元二十四五年之間,子美的父親——閑——在兗州司馬任上,子美去省親,乘便遊曆了兗州、齊州一帶的名勝,詩人的眼界於是更加開擴了。這地方和家鄉平原既不同,和秀麗的吳、越也兩樣。根據書卷裏的知識,他常常想見泰山的偉大和莊嚴,但是真正的岱嶽,那“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的奇觀,他沒有見過。這邊的湍流、峻嶺、豐草、長林都另有一種他最能了解,卻不曾認識過的氣魄。在這裏看到的,是自然的最莊嚴的色相。唯有這邊自然的氣勢和風度最合我們詩人的脾胃,因為所有磅礴鬱結在他胸中的,自然已經在這景物中說出了;這裏一丘一壑,一株樹,一朵雲,都能引起詩人的共鳴。他在這裏勾留了多年,直變成了一個燕、趙的健兒;慷慨悲歌、沈鬱頓挫的杜甫,如今發現了他的自我。過路的人往往看見一行人馬,帶著弓箭旗槍,駕著雕鷹,牽著獵狗,望郊野奔去。內中頭戴一頂銀盔,腦後鬥大一顆紅纓,全身鎧甲,跨在馬上的。便是監門胄曹蘇預(後來避諱改名源明。)在他左首並轡而行的,裝束略微平常,雙手橫按著長槊,卻也是英風爽爽的一個丈夫,便是詩人杜甫。兩個少年後來成了極要好的朋友。這回同著打獵的經驗,子美永遠不能忘記,後來還供給了《壯遊》詩一段有聲有色的文字:
春歌叢台上,冬獵青邱旁;呼鷹皂櫪林,逐獸雲雪崗;
射飛曾縱鞚,引臂落鶩鶬。蘇侯據鞍喜,忽如攜葛強。
原來詩人也學得了一手好武藝!
這時的子美,是生命的焦點,正午的日曜,是力,是熱,是鋒棱,是奪目的光芒。他這時所詠的《房兵曹胡馬》和《畫鷹》恰好都是自身的寫照。我們不能不騰出篇幅,把兩首詩的全文錄下。
胡馬大宛名,鋒棱瘦骨成,竹批雙耳峻,風入四蹄輕;
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驍騰有如此,萬裏可橫行。
——(《房兵曹胡馬》)
素練風霜起,蒼鷹畫作殊,身思狡兔,側目似愁胡,
絛鏇光堪摘,軒楹勢可呼。何當係凡鳥,毛血灑平蕪!
——(《畫鷹》)
這兩首和稍早的一首《望嶽》都是那時期裏最重要的代表作品,實在也奠定了詩人全部創作的基礎。詩人作風的傾向,似乎是專等這次遊曆來發現的;齊、趙的山水,齊、趙的生活,是幾天的驕陽接二連三的逼成了詩人天才的成熟。
靈機既經觸發了,弦音也已校準了,從此輕攏慢撚,或重挑急抹,信手彈去,都是絕調。藝術一天進步一天,名聲也一天大一天。從齊、趙回來,在東都(今洛陽)住了兩三年,城南首陽山下的一座莊子,排場雖是簡陋,門前卻常留著達官貴人的車轍馬跡。最有趣的是,那一天門前一陣車馬的喧聲,頓時老蒼頭跑進來報道貴人來了。子美倒屣出迎;一位道貌盎然的斑白老人向他深深一揖,自道是北海太守李邕,久慕詩人的大名,特地來登門求見。北海太守登門求見,與詩人相幹嗎?世俗的眼光看來,一個鄉貢落第的窮書生家裏來了這樣一位闊客人,確乎是榮譽,是發跡的吉兆。但是詩人的眼光不同。他知道的李邕,是為追諡韋巨源事,兩次駁議太常博士李處和聲援宋瓊,彈劾謀反的張昌宗弟兄的名禦史李邕——是碑版文字,散滿天下,並且為要壓倒燕國公的“大手筆”,幾乎犧牲了性命的李邕一是重義輕財,卑躬下士的李邕。這樣一位客人來登門求見,當然是詩人的榮譽;所以“李邕求識麵”可以說是他生平最得意的一句詩。結識李邕在詩人生活中確乎要算一件有關係的事。李邕的交遊極廣,聲名又大,說不定子美後來的許多朋友,例如李白、高適諸人,許是由李邕介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