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莊子篇(1)(2 / 3)

莊子將死,弟子欲厚葬之。莊子曰:“吾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璣,萬物為齎送。吾葬具豈不備邪?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烏鳶之食夫子也。”莊子曰:“在上為烏鳶食,在下為螻蟻食,奪彼與此,何其偏也。”

其餘的故事,或滑稽,或激烈,或高超,或辛辣,不勝枚舉,每一事象征著莊子人格的方麵,綜合的看去,何嚐不儼然是一個活現的人物?

有一件事,我們知道萬無可疑的,惠施在莊子生活中占—個很重要的位置,這人是他最接近的朋友,也是他最大的仇敵。他的思想行為,一切都和莊子相反,然而才極高,學極博,又是和莊子相同的。他是當代最有勢力的一派學說的首領,是魏國的一位大政治家。莊子一開口便和惠子抬扛;一部《莊子》,幾乎頁頁上有直接或間接糟蹋惠子的話。說不定莊周著書的動機大部分是為反對惠施和惠施的學說,他並且有誣蔑到老朋友的人格的時候。據說(大概是他的弟子們進的謠言)莊子到梁國,惠子得著消息,下了一道通緝令,滿城搜索了三天。說惠子是怕莊子來搶他的相位,冤枉了惠子,也冤枉了莊子。假如那事屬實,大概惠子是被莊子毀謗得太過火,為他辦事起見,不能不下那毒手?然而惠子死後,莊子送葬,走到朋友的墓旁,歎息道:“自夫子之死也,吾無以為質矣,吾無與言之矣!”兩人本是旗鼓相當的敵手,難怪惠子死了,莊子反而感到孤寂。

除了同國的惠子之外,莊子不見得還有多少朋友,他的門徒大概也有限。朱熹以為“莊子當時亦無人宗之,他隻在僻處自說”,像是對的。孟子是鄒人,離著蒙不甚遠,梁、宋又是他到過的地方,他辟楊墨,沒有辟到莊子。《屍子》曰:“墨子貴兼,孔子貴公,皇子貴衷,田子貴均,列子貴虛,料子責別囿。”沒有提及莊子。《呂氏春秋》也有同類的論斷,從老聃數到兒良,偏漏掉了莊子。似乎當時隻有荀卿談到莊子一次,此外絕沒有注意到他的。

莊子果然畢生盛寂寞,不但如此,死後還埋沒了很長的時期。西漢人講黃老而不講老莊。東漢初班嗣有報桓譚借《莊子》的信劄,博學的桓譚連《莊子》都沒見過。注《老子》的鄰氏,傅氏,徐氏,河上公,劉向,毋丘望之,嚴遵等都是西漢人;兩漢竟沒有注《莊子》的。莊子說他要“處乎材與不材之間”,他怕的是名,一心要逃名,果然他幾乎要達到目的,永遠湮沒了。但是我們記得,韓康徒然要向賣藥的生活中埋名,不曉得名早落在人間,並且恰巧要被一個尋常的女子當麵給他說破。求名之難,那有逃名難呢?莊周也要逃名;暫時的名可算給他逃過了,可是暫時的沉寂畢竟隻為那永久的赫烜作了張本。

一到魏、晉之間,莊子的聲勢忽然浩大起來,崔撰崔撰,東晉時人,生卒年不詳。以注《莊子》著稱,無書傳世,注文在《經典釋文》中有保存。首先給他作注,跟著向秀、郭象、司馬彪、李頤都注《莊子》。像魔術似的,莊子忽然占據了那全時代的身心,他們的生活、思想,文藝,——整個文明的核心是莊子。他們說:“三日不讀《老》、《莊》,則舌本間強。”尤其是《莊子》,竟是清談家的靈感的泉源。從此以後,中國人的文化上永遠留著莊子的烙印。他的書成了經典。他屢次榮膺帝王的尊封。至於曆代文人學者對他的崇拜,更不用提。別的聖哲,我們也崇拜,但那像對莊子那樣傾倒、醉心、發狂?

庖丁對答文惠君說:“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這句話的意義,若許人變通的解釋一下,便恰好可以移作莊子本人的斷語。莊子是一位哲學家,然而侵入了文學的聖域,莊子的哲學,不屬本篇討論的範圍。我們單講文學家莊子,如有涉及他的思想的地方,那是當作文學的核心看待的,對於思想本身,我們不加批評。

古來談哲學以老、莊並稱,談文學以莊、屈並稱。南華的文辭是千真萬真的文學、人人都承認。可是《莊子》的文學價值還不隻在文辭上。實在連他的哲學都不像尋常那一種矜嚴的,峻刻的,料峭的一味皺眉頭,絞腦子的東西;他的思想的本身便是了首絕妙的詩。

一壁認定現實全是幻覺,是虛無,一壁以為那真正的虛無才是實有,莊子的議論,反來複去,不外這兩個觀點那虛無,或稱太極,或稱涅槃,或稱本體,莊子稱之為“道”。他說:

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於上古而不為老——豨韋氏得之以挈天地,伏戲氏得之以襲氣母,維鬥得之終古不忒,日月得之終古不息;堪壞得之以襲昆侖,馮夷得之以遊大川,肩吾得之以處大山,黃帝得之以登雲天,顓頊得之以處玄宮,禺強得之立乎北極;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廣,莫知其始,莫知其終,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說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東維、騎箕尾而比於列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