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莊子篇(1)(3 / 3)

有大智慧的人們都會認識道的存在,信仰道的實有,卻不像莊子那樣熱忱地愛慕它。在這裏,莊子是從哲學又跨進了一步,到了文學的封域。他那嬰兒哭著要捉月亮似的天真,那神秘的悵惘,聖睿的憧憬,無邊無際的企慕,無涯岸的豔羨,便使他成為最真實的詩人。

然而現實究竟不容易抹煞,即使你說現實是幻覺,幻覺的存在也是一種存在。要調解這衝突,起碼得承認現實是一種寄寓,或則像李白認定自己是“天上謫仙人”,現世的生活便成為他的流寓了。“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莊子仿佛說:那“無”處便是我們真正的故鄉。他苦的是不能忘情於他的故鄉。“舊國舊都,望之悵然”,是人情之常,縱使故鄉是在時間以前,空間以外的一個縹緲極了的“無何有之鄉”,誰能不追憶,不悵望?何況羈旅中的生活又是那般齷齪、逼仄、孤淒、煩悶?

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

莊子的著述,與其說是哲學,毋寧說是客中思家的哀呼;他運用思想,與其說是尋求真理,毋寧說是眺望故鄉,咀嚼舊夢。他說:“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窮年。”一種客中百無聊賴的情緒完全流露了。他這思念故鄉的病意,根本是一種浪漫的態度,詩的情趣。並且因為他鍾情之處,“大有逕庭,不近人情”,太超忽,太神秘,廣大無邊,幾乎令人捉摸不住,所以浪漫的態度中又充滿了不可逼視的莊嚴。是詩便少不了那一個哀豔的“情”字。《三百篇》是勞人思婦的情;屈、宋是仁人誌士的情;莊子的情可難說了,隻超人才載得住他那種神聖的客愁。所以莊子是開辟以來最古怪最偉大的一個情種;若講莊子是詩人,還不僅是泛泛的詩人。

或許你要問:《莊子》的思致誠然是美,可是那一種精深的思想不美呢?怎見得《莊子》便是文學?你說他如趣味分明是理智的冷豔多於情感的溫馨,他的姿態也是瘦硬多於柔膩,那隻算得思想的美,不是情緒的美。不錯。不過你能為我指出思想與情緒的分界究竟在那裏嗎?唐子西在惠州給各種酒取名字,溫和的叫作“養生主”,勁烈的叫做“齊物論、他真是善於飲酒,又善於讀《莊子》。《莊子》會使你陶醉,正因為那裏邊充滿了和煦的、鬱蒸的、焚灼的各種溫度的情緒。向來一切偉大的文學和偉大的哲學是不分彼此的。你若看不出《莊子》的文學,隻因他的神理太高,你驟然體驗不到。

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是就下界的人們講的,你若真是隸籍仙靈,何至有不勝寒的苦頭?並且文學是要和哲學不分彼此,才莊嚴,才偉大。哲學的起點便是文學的核心。隻有淺簿的、庸瑣的、渺小的文學,才專門注意花葉的美茂,而忘掉了那最原始、最寶貴的類似哲學的仁子。無論《莊子》的花葉已經夠美茂的了;即令他沒有發展到花葉,隻他那簡單的幾顆仁子,給投在文學的園地上,便是莫大的貢獻,無量的功德。

講到文辭,本是莊子的餘事,但也就夠人讚歎不盡的,講究辭令的風氣,我們知道,春秋時早已發育了;戰國時縱橫家及以孟軻、荀卿、韓非、李斯等人的文章也夠好了,但充其量隻算是辭令的極致,一種純熟的工具,工具的本身難得有獨立的價值,莊子可不然,到他手裏,辭令正式蛻化成文學了。他的文字不僅是表現思想的工具,似乎也是一種目的,對於文學家莊子的認識,老早就有了定案。《天下篇》討論其他諸子,隻講思想,談到莊周,大半是評論文辭的話。

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不以觭見之也。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其書雖瑰瑋,而連犿無傷也。其辭雖參差,而詭可觀。……其理不竭,其來不蛻,芒乎昧乎,未之盡者。

這可見莊子的文學色彩,在當時已瞞不過《天下篇》作者的注意,(假如《天下篇》是出於莊子自己的手筆,他簡直以文學家自居了。)至於後世的文人學者,每逢提到莊子,誰不一唱三歎的頌揚他的文辭?高似孫說他:

極天之荒,窮人之偽,放肆迤演,如長江、大河,滾滾灌注,泛濫乎天下;又如萬籟怒號,澎湃洶湧,聲沉影滅,不可控摶。

趙秉忠把他和列子並論,說他們:

摛而為文,窮造化之姿態,極生靈之遼廣,剖神聖之渺幽,探有無之隱賾,……

嗚呼!天籟之鳴,風水之運,吾靡得覃其奇矣!

淩約言講得簡括而尤其有意致:

莊子如神仙下世,咳吐謔浪,皆成丹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