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序跋卷(2)(1 / 2)

所謂有意義的詩,當前不是沒有。但是,沒有克家自身的“嚼著苦汁營生”的經驗,和他對這種經驗的了解,單是嚷嚷著替別人的痛苦不平,或慫恿別人自己去不平,那至少往往像是一種“熱氣”,一種浪漫的姿勢,一種英雄氣概的表演,若更往壞處推測,便不免有傷厚道了。所以,克家的最有意義的詩,雖是《難民》《老哥哥》《炭鬼》《神女》《販魚郎》《老馬》《當爐女》《洋車夫》《歇午工》,以至《不久有那麼一天》和《天火》等篇,但是若沒有《烙印》和《生活》一類的作品作基礎,前麵那些詩的意義便單薄了,甚至虛偽了。人們對於一件事,往往有追問它的動機的習慣,(他們也實在有這權利,)對於詩,也是這樣。當我們對於一首詩的動機(意識或潛意識的)發生疑問的時候,我很擔心那首詩還有多少存在的可能性。讀克家的詩,這種疑問永不會發生,為的是有《烙印》和《生活》一類的詩給我們擔保了。我再從曆史中舉一個例。作“新樂府”的白居易,雖嚷嚷得很響,但究竟還是那位香山居士的閑情逸致的冗力(surplus energy)的一種舒泄,所以他的嚷嚷實際隻等於貓兒哭耗子。孟郊並沒有作過成套的“新樂府”,他如果哭,還是為他自身的窮愁而哭的次數多,然而他的態度,沉著而有鋒棱,卻最合於一個偉大的理想的條件。除了時代背景所產生的必然的差別不算,我拿孟郊來比克家,再適當不過了。

談到孟郊,我於是想起所謂好詩的問題。(這一層是我要對另一種人講的!)孟郊的詩,自從蘇軾以來,是不曾被人真誠的認為上品好詩的。站在蘇軾的立場上看孟郊,當然不順眼。所以蘇軾詆毀孟郊的詩。我並不怪他。

我隻怪他為什麼不索性野蠻一點,硬派孟郊所作的不是詩,他自己的才是。

因為這樣,問題倒簡單了。既然他們是站在對立而且不兩立的地位,那麼,蘇軾可以拿他的標準抹殺孟郊,我們何嚐不可以拿孟郊的標準否認蘇軾呢?即令蘇軾和蘇軾的傳統有優先權占用“詩”字,好了,讓蘇軾去他的,帶著他的詩去!我們不要詩了。我們隻要生活,生活磨出來的力,像孟郊所給我們的。是“空螯”也好,是“蜇吻澀齒”或“如嚼木瓜,齒缺舌敝,不知味之所在”也好,我們還是要吃,因為那才可以磨煉我們的力。

那怕是毒藥,我們更該吃,隻要它能增加我們的抵抗力。至於蘇軾的豐姿,蘇軾的天才,如果有人不明白那都是笑話,是罪孽,早晚他自然明白了。早晚詩也會捫一下臉,來一個奇怪的變!

一千餘年前孟郊已經給詩人們留下了預言。

克家如果跟著孟郊的指示走去,準沒有錯。縱然像孟郊似的,沒有成群的人給叫好,那又有什麼關係?反正詩人不靠市價作詩。克家千萬不要忘記自己的責任。

民國二十二年七月聞一多謹識

(本篇曾收入臧克家《烙印》,1934年3月。《烙印》於1933年7月自印出版。)

《西南采風錄》序

正在去年這時候,學校由長沙遷昆明,我們一部分人組織了一個湘黔滇旅行團,徒步西來,沿途分門別類收集了不少材料。其中歌謠一部分,共計二千多首,是劉君兆吉劉兆吉(1913—),中國現代心理學家。一個人獨力采集的。他這種毅力實在令人驚佩。現在這些歌謠要出版行世了,劉君因我當時曾掛名為這部分工作的指導人,要我在書前說幾句話。我慚愧對這部分在材料在采集工作上,毫未盡力,但事後卻對它發生了極大興趣。一年以來,總想下番工夫把它好好整理一下,但因種種關係,終未實行。這回書將出版,答應劉君作序,本擬將個人對這材料的意見先詳盡的寫出來,作為整理工作的開端,結果又一再因事耽延,不能現實。這實在對不起劉君。然而我讀過這些歌謠,曾發生一個極大的感想,在當前這時期,卻不想不盡先提出請國人注意。

在都市街道上,一群群鄉下人從你眼角滑過,你的印象是愚魯,遲鈍,畏縮,你萬想不到他們每顆心裏都自有一段驕傲,他們男人的憧憬是:

快刀不磨生黃鏽,

胸膛不挺背腰駝。(安南)

女子所得意的是:

斯文滔滔討人厭,

莊稼粗漢愛死人,

郎是莊稼老粗漢,

不是白臉假斯文。(貴陽)

他們何嚐不要物質的享樂,但鼠竊狗偷的手段,卻是他們所不齒的:

吃菜要吃白菜頭,

跟哥要跟大賊頭,

睡到半夜鋼刀響,

妹穿綾羅哥穿綢。(盤縣)

那一個都市人,有這樣氣魄講話或設想?

生要戀來死要戀,

不怕親夫在眼前,

見官猶如見父母,

坐牢猶如坐花園。(盤縣)

火燒東山大鬆林,

姑爺告上丈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