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英國詩人》序
三年前在南京中央大學講“現代英美詩”,鑒照也在班上,他對於現代詩人發生興趣,據他說,當推源於那時候。但這還不是我賴不掉寫這篇序的唯一的理由,因為之後他陸續的撰這幾篇論文,實在也是我的慫恿居多。九篇文章每篇脫稿之後,我都看過,其間的見解,有與我符合的,有使我驚喜而慚愧,因為是我沒有悟到的,總之,全是我所讚同的。現在論文已經彙聚起來,快要付印了,縱使沒有作者那不容情的無數次快郵的催索,我也知道這篇序是不能不作。
隻是,鑒照,我真得向你請罪。你知道,我並不惜為你破戒作一篇序,所以遲延著老不動筆的緣故,可以分作兩層講。第一,懶是無可諱言的。第二,序我真不知道如何作法。對於英國文學的興趣早被線裝書劫去了,哈代是什麼一套腔調,梅奈爾是一種什麼豐姿,幾乎沒留下一點印象。如果作序不能不在內容上說幾句中肯的話,那麼這序我怎麼敢寫呢?但是,我感謝你的逼迫。因為要作序,這才從朋友處找到一兩種現代詩的選本,涉獵了幾晚,(那幾晚的享受不用提了!)結果是恢複了談現代詩的興趣,雖則作序的把握還不敢說有。關於現代——姑就本書的範圍講——英國詩,最近我有一點感想。
當然一提到“現代”兩宇,中國人的腦筋裏必浮現著一幅有趣而驚人的圖畫:青麵獠牙牙,三首六臂,模樣得怪到不合常理,因為那當然是具有一套不可思議的神通——瞧那樣子便知道。本書講的是現代詩人,而英國最值得講的幾位現代詩人,不幸都沒有進化到那程度。關於這一點,我想本書的作者也是沒有辦法的。其實屬於前一種意義的現代詩人,英國不是絕對沒有,不過一般人都不大能舉出他們的名字來。
本書所提到的,除奈陀夫人外,那八個英國詩人,在他們文學史上的位置,卻大都已經站穩了的。作者挑出他們來討論,所根據的倒是公論,不是偏見。依我個人的意思,或許要抽出白理基斯來,換上一位WHDavies,但這也無大關係,因為這人守舊的程度並不次於白理基斯,這人有點像跟Robert Burns學。
我們這時代是一個事事以翻臉不認古人為標準的時代。這樣我們便叫作適應時代精神。牆頭的一層磚和牆腳的一層,論質料,不見得有什麼區別,然而碰巧砌在頂上的便有了資格瞧不起那墊底的。何等的無恥!如果再說正因墊底的磚是平平穩穩的砌著的,我們便偏不那樣,要豎著,要側著,甚至要歪著砌,那自然是更可笑了。所謂藝術的宮殿現在確乎是有一種怪現象;豎著,側著,歪著的磚處處都是。這建築物的前途,你去揣想罷。
認清了這一點,我覺得現代的英國詩人才值得一談,而作者揀出本書所包括的這幾家來討論,更足見不是沒有標準的。這裏所論列的八家:哈代,白裏基斯,郝思曼,梅奈爾,夏芝,梅士斐,白魯克,德拉邁爾,沒有一個不是跟著傳統的步伐走的。梅士斐的態度,在八人中,可說最合乎現代的意義,不料他用來表現這態度的工具,卻回到了十四世紀的喬塞。講守舊,不能比這更守舊了。然而除了莎翁,英國詩人中能像Dauber 與The Widow in the Bye Street的作者那樣訓釋人生的,數得上幾個?
不但梅士斐如此,隻要你撇開偏見,自然看得出這八家與傳統的英國詩差異的地方都不如相同的地方多;那差異實在不比八人間相互的差異大,也不比前人中例如華茨渥斯與柯立基間的差異大。大概詩人與詩人之間不拘現代與古代,隻有個性與個性的差別,而個性的差別又是有限度的,所以除了這有限的差別以外,古代與現代的作品之間,不會還有——也實在沒有過分的懸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