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家書(6)(2 / 3)

十二月十五日早

貞:

此次出門來,本不同平常,你們一切都時時在我掛念之中,因此盼望家信之切,自亦與平常不同。然而除三哥為立恕的事,來過兩封信外,離家將近一月,未接家中一字。這是什麼緣故?出門以前,曾經跟你說過許多話,你難道還沒有了解我的苦衷嗎?出這樣的遠門,誰情願,尤其在這種時候?一個男人在外邊奔走,千辛萬苦,不外是名與利。名也許是我個人的事,但名是我已經有了的,並且在家裏反正有書可讀,所以在家裏並不妨害我得名。這回出來唯一目的,當然為的是利。講到利,卻不是我個人的事,而是為你我,和你我的兒女。何況所謂利,也並不是什麼分外的利,隻是求將來得一溫飽,和兒女的教育費而已。這道理很簡單,如果你還不了解我,那也太不近人情了!這裏清華北大南開三個學校的教職員,不下數百人,誰不拋開妻子跟著學校跑?連以前打算離校,或已經離校了的,現在也回來一齊去了。你或者怪了我沒有就漢口的事指聞一多沒有去教育部任職一事。,但是我一生不願做官,也實在不是做官的人,你不應勉強一個人做他不能做不願做的事。我不知道這封信寫給你,有用沒有。如果你真是不能回心轉意,我又有什麼辦法?兒女們又小,他們不懂,我有苦向誰訴去?那天動身的時候,他們都睡著了,我想如果不叫醒他們,說我走了,恐怕第二天他們起來,不看見我,心裏失望,所以我把他們一個個叫醒,跟他說我走了,叫他再睡。但是叫到小弟,話沒有說完,喉嚨管硬了,說不出來,所以大妹我沒有叫,實在是不能叫。本來還想囑咐趙媽幾句,索性也不說了。我到母校那裏去的時候,不記得說了些什麼話,我難過極了。出了一生的門,現在更不是小孩子,然而一上轎子,我就哭了。母親這大年紀,披著衣裳坐在床邊,父親和駟弟半夜三更送我出大門,那時你不知道是在睡覺呢還是生氣。現在這樣久了,自己沒有一封信來,也沒有叫鶴、雕隨便畫幾個字來。我也常想到,四十歲的人,何以這樣心軟。但是出門的人盼望家信,你能說是過分嗎?到昆明須四十餘日,那麼這四十餘日中是無法接到你的信的。如果你馬上就發信到昆明,那樣我一到昆明,就可以看到你的信,不然,你就當我已經死了,以後也永遠不必寫信來。

二月十五日

貞:

四月二十八日抵昆明,看到你和鶴雕兩兒三月三日的信,你信上說以前還寫過三封信來,但我沒有接到。據說有的郵件已轉到蒙自去了,你那三封信或者到蒙自可以看到。我們自從二月二十日從長沙出發,四月二十八日到昆明,總共在途中六十八天,除沿途休息及因天氣阻滯外,實際步行了四十多天。全團師生及夥夫共三百餘人,中途因病或職務關係退出團體,先行搭車到昆明者四十餘人,我不在其中。教授五人中有二人中途退出,黃子堅因職務關係先到昆明,途中並時時坐車,袁希淵則因走不動,也坐了許多次的車,始終步行者隻李繼侗、曾昭掄和我三人而已。我們到了昆明後,自然人人驚訝並表示欽佩。楊今甫在長沙時曾對人說,“一多加入旅行團,應該帶一具棺材走,”這次我到昆明,見到今甫,就對他說“假使這次我真帶了棺材,現在就可以送給你了”,於是彼此大笑一場。途中許多人因些小毛病常常找醫生,吃藥,我也一次沒有。現在我可以很高興的告訴你,我的身體實在不壞,經過了這次鍛煉以後,自然是更好了。現在是滿麵紅光,能吃能睡,走起路來,舉步如飛,更不必說了。途中苦雖苦,但並不像當初所想象的那樣苦。第一,沿途東西便宜,每人每天四毛錢的夥食,能吃得很好。打地鋪睡覺,走累了之後也一樣睡著,臭蟲、蚤、虱實在不少,但我不很怕。一天走六十裏路不算麼事,若過了六十裏,有時八九十裏,有時甚至多到一百裏,那就不免叫苦了,但是也居然走到了。至於沿途所看到的風景之美麗、奇險,各種的花木鳥獸,各種樣式的房屋器具和各種裝束的人,真是叫我從何說起!途中做日記的人甚多,我卻一個字還沒有寫。十幾年沒畫圖畫,這回卻又打動了興趣,畫了五十幾張寫生畫。打算將來做一篇序,敘述全程的印象,一起印出來作一紀念。畫集印出後,我一定先給你們寄回幾本。還有一件東西,不久你就會見到,那就是我旅行時的相片。你將來不要笑,因為我已經長了一副極漂亮的胡須。這次臨大搬到昆明,搬出好幾個胡子,但大家都說隻我與馮芝生的最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