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吳景超、顧毓琇、
翟毅夫、梁實秋景超、毓琇、毅夫、實秋諸位新知、舊好:
我在這海上飄浮的六國飯店裏籠著,物質的供奉奢華極了(這個公司的船比“中國”“南京”等號的船價貴多了,因為它的設備更講究)。但是我的精神仍在莫大的壓力之下。我初以為渡海的生涯定是很沉寂、幽雅、寥闊的;我在未上船以前,時時想著在漢口某客棧看見的一幅八仙渡海的畫,又時時想著郭沫苦君的這節詩——
無邊天海呀!
一個水銀的浮漚!
上有星漢湛波,
下有融晶泛流,
正是有生之倫睡眠時候。
我獨披著件白孔雀的羽衣,
遙遙地,遙遙地,
在一支象牙舟上翹首。
但是既上船後,大失所望。城市生活不但是陸地的,水上也有城市生活。我在煩悶時,我愈加渴念我在清華的朋友。這裏竟連一個能與談話的人都找不著。他們不但不能同你講話,並且鬧得你起坐不寧。走到這裏是“麻雀”,走到那裏又是“五百”;散步他攔著你的道路,靜坐他擾亂你的思想。我的詩興被他們戕害到幾底於零;到了日本海峽及神戶之布引瀧等勝地,我竟沒有半句詩的讚歎歌謳。不是到了勝地一定得作詩,但是勝地若不能引起詩興,商店工廠還能嗎?不獨作詩的興趣沒有,連作文的興味也沒有;《海槎筆談》到於今,(隻有三天就上岸了)還有幾天,欠著債在,沒有作完。啊!我預想既至支加哥城市名。位於美國中西部,屬伊利諾州,東臨密歇根湖。今譯芝加哥。後的生活更該加倍地幹枯,我真不知怎麼才好。
今天寫信室裏鋼筆都用著在,恕我暫用鉛筆續寫。船上印行一種日報,同我們西山的《消夏日報》差不多的。我此刻剛替這日報畫了一張旅客的caricature,倒很有點趣。船上的事還是留在筆記裏講吧。回到昨天講的老話上來,我希望到美之後,諸位朋友多多賜信給我。景超、實秋固不必講,毓琇同我在暑假裏已締交了,當然也負有通信的義務。至於毅夫,也是我所景仰的,我現在就毛遂自薦了吧。毅夫肯容納我嗎?我的思想、品性——長的短的,黑的白的——兩位老朋友都知道。如果兩位新朋友也要知道,我想老朋友定能替我介紹。此刻樓下的orchestra奏樂了,恕我下去聽聽,晚上再來寫吧。
剛才看完《創造》創刊號裏的《最初之課》,你們試想我起一種什麼感想?同種的日本人尚且如此,異種的美國人該當怎樣呢?
文學社開學來精神何如?暑假中通信成功否?製造一個“文學的清華”!諸君進文學社,應視為義務,不當視為權利。諸新進社的社友務希四友善為誘掖獎勸。養成一個專門或樂於研究文學的人真乃“勝造九級浮圖”!
By the Way有一件事,我不能等到作筆記時再講——那便是我到日本的感想。先講我經過日本所遊覽各處之序程。最初我們到了神戶,次經清水港(我未登岸),次到橫濱,由橫濱曾坐電車兩至東京。就自然美而論,日本的山同樹真好極了。像我們清華園裏小山上那種傘形的鬆樹,日本遍處都是。有這樣一株樹,隨便湊上一點什麼東西——人也可以,車子也可以,房子也可以——就是一幅幽絕的圖畫。日本真是一個Picturesque的小國。雖然伊的規模很小——一切的東西都像小孩的玩具一股,——但正要這樣,才更象一幅圖畫呢。講人為美,日本的裝束(要在日本地方的背景裏看),日本的建築,日本的美術還要好些。我們到東京時,東京正有一個和平博覽會。這裏也有美術展覽,第一天因時間不夠,我僅能走馬看花地看了一下。第二天我特為參觀它又到東京,誰知我們的guide偏要領我先看三越吳服店(東京的永安、先施),等到三越看完了,時間又不夠了。最奇怪的是我們的guide鬆本君(曾到清華的同盟大會的一個代表),偏說三越is more interesting than the museum,這可真怪了!要看西洋式商店,我到支加哥紐約還看不見,偏要到達東京來看嗎?日本的地方本好,但日本的人完蛋了!但是我不應如此武斷!日本人不盡是鬆本。這回來歡迎我們的有一位井上思外雄君可真有趣了!這位先生是在帝國大學二年級學英文文學的。我們在東京一個菜館吃飯時,偶爾談起來了,談的倒很不錯。第二天他特來橫濱到船上來找我,哪知道我詰朝已上東京去了。等我回來,他碰見我,便要看我的詩,但又不懂華文。後來他要我寄幾首給他,他拿去請中國朋友幫他翻譯了,登在雜誌上。這還沒有什麼。他說他最喜歡Yeats,忽然便無精打采地背起Yeats的詩來了;背完了,又講Christina Rosette好,又背起伊的作品來了;這樣,自從我見著了他談了幾句話,他便搖頭晃腦,閉眼撐胸地背,滔滔不息地背,背到船快開了,才勉強地握了手,講了good—bye下去了。我並沒有請他背,他的Pronun ciation並不能使我聽著而enjoy。但他似乎著了魔,非背不可的。我想他定有點神經病,便從他那語無倫次的談話也可看出。當他背詩時,何浩若在旁邊隻笑,我心裏想道:“這才是一個真‘人’呢!瘋人同文人本來是同解的兩個名詞呢!”紙完了,等到支加哥再寫信吧。
永為你們的朋友聞一多
七月廿九日
這裏還有點空紙,我要補講一句話。歸國後,我定要在日本學一兩年美術。日本畫made me intoxicated!《女神》多半是在日本作的。作者所描寫的日本並不真確。他描寫了雄闊的東島,但東島並不雄闊。東島是秀麗的,應該用實秋的筆來描寫。
The following is my tentative address:
C/O Mrcharles LWu
5802 Maryland Ave
Chicago lll
US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