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你寄來的各種詩集雜誌都收到了。《創造》裏除郭、田兩人外無人才。《未來之花園》在其種類中要算佳品。它或可與《繁星》並肩。我並不看輕它。《記憶》《海鷗》《雜詩》(五三頁)《故鄉》是上等的作品,《夜聲》《踏夢》是超等的作品。“殺殺殺……時代吃著生命的聲響”同葉聖陶所賞的“這一個樹葉拍著那一個的聲響”可謂兩個聲響的絕唱!隻冰心才有這種句子。實秋!我們不應忽視不與我們同調的作品。隻要是個藝術家,以思想為骨髓也可,以情感為骨髓亦無不可;以衝淡為風格也可,以濃麗為風格亦無不可。徐玉諾是個詩人。《惠的風》隻可以掛在“一師校第二廁所”的牆上給沒帶草紙的人救急。實秋!便是我也要駕他誨淫。與其作有情感的這樣的詩,不如作沒情感的《未來之花園》。但我並不是罵他誨淫,我罵他隻誨淫而無詩。淫不是不可誨的,淫不是必待誨而後有的。作詩是作詩,沒有詩而隻有淫,自然是批評家所不許的。全集中除你已加圈的《謝絕》外,我還要加一個圈在《盡是》上——
盡是失路的鴉兒,
彷徨於灰色的黃昏。
頗有意致,薄有意致。
久未通音,竟積起了這多的話。夜深了,再談吧。祝你冬安!
一多啟
三分郵票就把兩條好漢從東半球送到西半球來了,賤麼要算賤極了!但你們也太賤很了哦!五柳先生不以五鬥米折腰;兩條好漢竟為三分郵票把腰身折斷了。
“單矢易斷,眾矢難折”。文學社的全體卻平安地到了芝城。
信寫完了,擱了一天。今早又接到你十一月二十五日一信並《努力》之評論。實秋,我們所料得的反對同我們所料得的同情都實現了。我們應該滿意了。郭沫若來函之消息使我喜若發狂。我們素日讚揚此人不遺餘力,於今竟證實了他確是與我們同調者。《密勒氏評論》不是征選中國現代十二大人物嗎?昨見田漢曾得一票,使我驚喜,中國人還沒有忘記文學。我立即剪下了一張票格替郭君投了一票,本想付郵,後查出信到中國時選舉該截止了,所以沒有寄去。本來我們文學界的人不必同軍閥,政客,財主去比長較短,因為這是沒有比較的。但那一個動作足以見我對於此人的敬佩了。
文學社出版計劃既已打消,前回寄上的稿子請暫為保留。那裏我還沒有談到《女神》的優點,我本打算那是上篇,還有下篇專講其優點。我恐伯你已替我送到《創造》去了。那樣容易引起人誤會。如沒有送去,候我的下篇成功後再一起送去罷。
文學社出版計劃取消也好。我們從此可以隨時送點東西給《創造》也不錯。如果《紅燭》排印費時過久,請你替我抄幾首送給《創造》登登,《荷花池畔》也可以照辦。因為我們若要抵抗橫流,非同別人協力不可。現在可以同我們協力的當然隻有《創造》諸人了。
承答一首及《小河》都濃麗的像濟慈了。我想我們主張以美為藝術之核心者定不能不崇拜東方之義山,西方之濟慈了。我想那一天得著感興了,定要替這兩位詩人作篇比較的論文呢。
《冬夜草兒評論》收到了。這點玩藝兒大致還不差,隻是校對者沒有將落葉掃得幹淨,殊為憾事。現在銷路如何?出版後有何影響?這都是我急要知道的。一切經理的手續,麻煩了你,太對不起你了。
你囑我作《荷花池畔》的序,我已著手了。但我很想先看到一部全集的原稿。你能抄一個副本給我嗎?《紅荷之魂》《題夢筆生花圖》《送一多遊美》《答一多》《小河》《幸而》《秋月》《舊居》《對情》;這些我都有存稿,就不必再抄了。我想想我們很可憐,竟找不到一位有身價的人物替我們講幾句話,隻好自己互相介紹了。但是我們的主張在現代的詩壇裏恐怕隻有我們自己懂得吧。
此候文安。
毓琇、景超、毅夫諸友問候。
一多自芝城
十一月廿六日此為12月26日之筆誤。
詩集最好由商務或中華承印,恐別家無仿宋體字模也。
家兄通信處:上海四川路一號證券物品交易所會計科聞理天先生。
(又及)
十二月廿七日
實秋:
剛看完郭沫若的《未央》,你可想到我應起何感想?沫若說出了我局部的悲哀,沒有說出我全部的悲哀。我讀畢了那篇小說,起立徘徊於室中,複又站在書架前呆視了半晌。我有無限的苦痛,無窮的悲哀沒處發泄,我隻好寫信給你了。但是……又從那用講起呢?實秋!實秋!我本無可留戀於生活的,然而我又意誌蕩弱,不能鉗製我的生活欲!啊!我的將來,我的將來,我真怕見得你喲!實秋!不消說得你是比我幸福的,便連沫若,他有安娜夫人,也比我幸福些。實秋啊!你同景超從前都講我富於浪漫性,恐伯現在已經開始浪漫生活了。唉!不要提了……浪漫“性”我誠有的,浪漫“力”卻不是我有的。到美來還沒有同一個中國女人直接講過話,而且我真不敢同她們講話。至於美術學校的同班,女兒居半,又以種族的關係,智識的關係,種種的關係,我看見她們時,不過同看見一幅畫一般。她們若有時Interest me,那不過因為那些線條那些色彩是作畫的好資料。……哦!我真不願再講到女人了啊!實秋啊!我隻好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