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二的聲音嘶啞。
“這個人殺人一兩百,居然還好好地活著,居然還在自鳴得意。”他的聲音不但嘶啞而且悲愴,“有的人最多隻殺人三五,就已經要死了,而且非死不可。”
關二厲聲問:“這樣公道不公道?”
沒有人回答,沒有人開口,過了很久,斜對麵山坡上才有一個人在歎氣。
“老夫今年活了八十三,總算才明白一件事了。”說話的人有氣無力,身上的紅袍卻穿得鮮豔如少女,枯瘦蠟黃的臉上,居然好像還擦著粉。
“紅袍老鬼,你在說什麼?”關二厲聲問,“你明白了什麼事?”
“我總算明白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很多呆子,就像你一樣的呆子。”大李紅袍悠悠地說,“因為隻有你這種呆子,才會在這個世界上要求公道。”
“難道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公道的事?”
“有是有的,比如說,你剛才講的那件事,就要比別的事公道一點。”
“你知道那是什麼事?”關二問,問得雖然有一點笨,在當時卻是非問不可。
“丁蛇腰殺人一百餘,還高高興興地活著,你外甥程小青隻不過殺了三五個人,還沒有弄清人是不是真的是他殺的,就被判了個秋斬處決,已經快把脖子洗幹淨,坐在牢裏等死了。”李紅袍問關二,“你是不是認為這件事很不公道?”
他不等關二開口,又歎了口氣,接著說:“其實這件事是很公道的。”
關二大怒,卻還是忍不住問:“你憑什麼說這件事很公道?”
“因為你甥兒要死,是他自己想要死的,一個人居然連自己都想要死了,別人還有什麼好說的?還有什麼公道不公道?”
“你怎麼知道他自己想死?”
李紅袍微笑:“他自己如果不想死,有你在他身邊,還有誰能讓他死?”
關二說不出話了。
賭頭
關二還沒有開口,遠處卻有人搭腔了。
“那倒也未必。”這個人的聲音中帶著種特別的磁性,“我碰巧知道還有一個人能救得了他。”
“誰?”
“我!”
大李紅袍詭笑:“卜鷹,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我一直都在等著。”
“等著我幹什麼?”
“不是等著你,是等著你最近賺進的那一百多萬兩。”
卜鷹大笑。
他施施然從人叢中走出來,兀鷹般的禿頂在燈下閃閃發著光,就像是金沙河的河水一樣,閃著金光。
“你錯了,最近我賺進的還不止這百多萬兩,隻可惜不管誰要拿走一兩都很不容易。”
大李紅袍的笑容更詭:“碰巧我剛好知道一種法子。”
“什麼法子?”
“賭。”
卜鷹精神一振,隻要聽到一個“賭”字,他的精神就會一振。
“你想跟我賭?”卜鷹問。
“是的。”
“賭什麼?”
“賭你也救不了程小青!”
“賭多少?”
大李紅袍一雙仿佛總是在昏睡中的老眼裏也發出了光。
“我知道你是個有錢人,而且越來越有錢,可是我並不想贏得太多。”大李紅袍瞪著眼道,“我們就賭一百五十萬兩如何?”
群豪悚然動容,卜鷹也歎了口氣。
“一百五十萬兩,隨隨便便從他嘴裏說出來,就好像剛夠買個燒餅一樣。”卜鷹搖頭歎息,“看來這個人對錢財的數目連一點觀念都沒有。”
“你嫌太多?”
“不嫌。”卜鷹道,“我賭錢一向隻嫌少,不嫌多,越大越風流。”
“那就好極了。”
關二突然大喝:“卜鷹,你為什麼要跟他賭?是不是要借個題目去救小青?”
“程小青與我非親非友,素不相識,我為什麼要去救他?”卜鷹悠然道,“我隻不過想贏那紅袍老兒幾文而已。”
他微笑:“我知道他也是個有錢人,可是這次輸了後,他恐怕就要窮一點了。”多出來的人車聲轔轔,健馬如飛,直奔濟南。
對於馬,卜鷹並不十分有興趣,胡金袖卻是專家,她選出的馬,不但都是名種,而且都是良駿,差一點的,她才用來拉車,可是經她訓練過後,四匹馬十六條腿好像隻有一個動作。
車子當然走得很平穩,連卜鷹手中金杯裏的美酒都沒有濺出一滴。
他斜倚在車座,把一雙隻穿了雙帕來小羊皮涼鞋的赤腳高高蹺起來。唯一幸運的是,他的腳絕對不臭,而且從來沒有人說過他的腳髒。
胡金袖已經瞪著他看了半天,終於忍不住說:“想不到你真的跟他賭了,你有把握?”
“沒有。”卜鷹懶洋洋地笑了笑,“如果有把握,我就不賭了。”
--若有把握,就沒有了刺激,沒有刺激,還賭什麼?
有些人從來不做沒有把握的事,真正的賭徒卻從來不做有把握之事,這道理胡金袖其實是明白的。
“可是你這次賭,卻是為了程小青!”胡金袖道,“看關二的樣子,連我的心都軟了,我敢保證他從來也沒有這麼樣被一個人感動過。”
“你認為他被我感動了?”
“當然。”
“你認為我跟那位紅袍老兒賭,真的是為了救程小青?”
“對。”
“你認為我是為了關二才要救程小青的?”
“對。”
“對?對個屁!”卜鷹冷笑,“關二隻不過是我賭錢的搭子而已,而且是個好搭子,又敢賭又敢輸,而且輸得起,除此之外,我跟他還有什麼狗屁關係?我為什麼要救他的外甥呢?”
胡金袖露出雪白的牙齒,淺淺地笑了笑,也不知道是真笑還是假笑:“這樣子最好,要不然我還以為他是你的朋友。”胡金袖淺笑著道,“一個賭徒若是把他賭錢的對象當成朋友,那就不好玩了。”
她本來好像準備剝一個橘子給卜鷹吃的,可是現在卻把剝好的橘子一瓣瓣送到自己嘴裏去。
她好像認為一個沒有朋友的人,連橘子都應該沒得吃,所以她隻問:“那麼你準備怎麼去贏這筆錢呢?”
“要贏這一局,就得先救程小青。”卜鷹道,“要救程小青,就得先破案。”
“破案?難道你認為這件案子還沒有破?”
“還沒有。”
“程小青難道不是真凶?”
“絕不是。”
“那他為什麼要承認自己是真凶?”
“那也許隻因為他看見情人已死,忽然覺得心灰意冷,隻想死了算了。”卜鷹道,“這個世界上本來就充滿了這一類的呆子。”
“你憑什麼這樣想?”
“因為這件案子表麵看來雖然已經破了,其實卻還有很多點可疑之處。”
“哪幾點?”
“最大一點就是,這件案子多了一個不該多的人,少了一個不該少的人。”
“不該多的人是誰?”
“濟南府的正堂潘大人。”
“少了一個呢?”胡金袖問,“是不是圓圓?”
“答對了。”
圓圓是紅姑娘的貼身丫頭,紅紅請客,她本來應該一直在旁邊服侍著的,就算不在床邊,也應該在門口,可是在紅紅臨死之前和被害之後,卻一直沒有看見她的蹤影。
“老實說,這件案子至今我還沒有弄得清楚。”胡金袖道,“你能不能從頭再說一遍給我聽?”
紫煙的故事
要說這件案子,可以從兩個要點說起,第一個要點當然就是紫煙。
上個月,在濟南府,有幾天淩晨,灰暗的天空中忽然有一股紫煙升起。
這樣的情形一共發生了六次,每一次紫煙的源起地都不相同,相同的是,每一次紫煙出現之後,濟南城裏都會有一位名人被刺殺而死,死者彼此間卻又完全沒有任何關係。
可是他們之間也有一些相同之處,那就是在紫煙出現的前夕,他們都曾經被一位最近才遷入濟南的名妓紅紅留宿過,而且都是死在一個善用左手殺人的刺客手下,一擊致命,幹淨利落。
第二個要點,當然就是程小青與紅紅之間的戀情。
他們的情愛受阻,紅紅出嫁,又守寡,再回娘家,還是無法和程小青結為連理。
她萬念俱灰,並沒有遁入空門,反而落混於紅塵,自暴自棄,以求解脫。
心痛的是程小青,卻又偏偏無法勸阻,因為他們婚姻最大的障礙就是他的母親,也就是關二關玉門的嫡親妹妹,名震西陲的關家三姑奶奶。
所以他隻好把一股怒氣出到紅紅的客人身上,所以濟南才會發生那一連串凶殺。
凶案的死者都是名人,而且都是有錢人,所以很快就變得很轟動。
所以刑部就特別派了被天下江湖中公認的“六扇門”中第一高手淩玉峰到濟南來接管這件案子。
於是淩玉峰抽絲剝繭,查出了上述的真相,自己易服微行,經由聶小蟲拉的線,也做了紅紅的入幕之賓。
就在那一天晚上,濟南府的正堂潘其成潘大人正在和聶小蟲守候消息的時候,紅紅暫居的宅中,忽然又有紫煙升起。
這時兩榜進士出身的潘大人竟然施展出驚人的輕功,飛掠至紫煙源起處,淩玉峰和聶小蟲也立刻隨後趕到。
也就在這時候,他們又聽見紅紅的一聲慘呼,而趕回她閨房去時,一代絕色紅紅姑娘竟已香消玉殞,被人刺殺在床上。
手持著殺人的血刃,茫然站在床頭的,赫然竟是程小青。
奇怪的是,這時候紅紅身邊最親近的丫頭圓圓居然不知所蹤。
“這是不是就叫作因愛成仇?”胡金袖幽幽地說,“有人說,愛恨之間,就好像刀鋒一樣,那一點分際是最難把握得住。”
她忽然又笑了,看著卜鷹吃吃地笑道:“所以你最好小心點,哪一天說不定我也會殺了你。”
“可是殺人的凶手並不是程小青。”
“不是?”胡金袖道,“人證物證俱在,你還說不是?”
“就算有人親眼看見,我也一樣要說凶手絕不是他!”
“為什麼?”胡金袖問,“是不是因為你一直認為這件案子多了一個人,又少了一個人?”
“是的。”
“那位潘大人本來就是濟南府的知府,本來就在那裏辦案,你怎麼說他是多出來的?”
“因為他本來是一個人的,後來卻變成了兩個,一個是進士出身的四品官,一個卻是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
卜鷹沉思著道:“卻不知他本來的人究竟是哪一個?是通達經書的父母官呢?還是呼吸殺人的江湖客?”
胡金袖也在沉思,過了很久才說話。
“不管他是不是多出來的,那個叫圓圓的女孩的確不該突然少掉。”她問卜鷹,“你想,會不會是凶手在行凶時被她撞破,所以殺了她滅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