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解釋很合理,所以剩下的問題隻有一個人了。”

“什麼問題?”

“就算她是被殺了滅口的,她的屍首呢?”

“找不著她的屍首?”

“找不著,”卜鷹道,“幾乎把那個院子裏的地都翻起來了,還是找不著。”

“潘其成和淩玉峰都在附近,凶手行凶之後,絕不可能還有充裕的時間逃走,當然更不可能帶著圓圓的屍首逃走。”

“對。”

“所以圓圓是被殺死的,這理論不能成立。”

“對。”

“那麼她難道是自己逃走的?跟她那麼親近的小姐被刺殺,她為什麼要逃走?而且一走就蹤影不見,消息全無。”胡金袖問,“這個小丫頭又有什麼秘密?”

她也知道這些問題隻有一個人能回答--圓圓自己。

可是圓圓既然已經“少掉了”,要問也無法去問。

“幸好我們還有多出來的一個。”胡金袖道,“潘其成一向有能員之稱,對這件案子,他多少應該知道一點別人不知道的秘密。”

“可是我們應該去問哪一個呢?”卜鷹道,“是去問那位潘大人?還是去問潘大俠?”

“兩個人豈非本來就是一個人,去問哪個豈非都一樣?”

“不一樣。”卜鷹解釋,“要去問潘大人,我們就應該整齊衣冠,登門投帖,求他接見。”

“這樣子不好玩。”

“那麼我們就應該穿上夜行衣靠,帶上防身利器,在三四更之交,夜探濟南府的衙門,不管怎麼樣,也要套出他一點口信來。”

胡金袖的眼睛亮了:“這樣子才好玩。”

卜鷹卻歎了口氣:“好玩是好玩,怕隻怕我們沒有玩成別人,反而被別人玩了。”

潘其成的武功本來就有點莫測高深,再加上近年來名動江湖的淩玉峰,和衙門裏埋伏打樁的那些六扇門高手,的確不是好對付的。

胡金袖卻在吃吃地笑,好像一點都不在乎,就在她笑得最愉快,笑聲也最動聽的時候,她的人已經從車窗內燕子般穿出。

她的輕功,也許還不能排名入天下高手的五名之內,也許連十名都排不到,可是她的身法之美,卻實在是輕靈曼妙,優雅動人。

就連她在已經使出全身勁力來施展輕功時,她的姿態仍然像是在柳蔭下花叢裏悠然漫步般的迷人。

尤其當她衣袂勁飛時露出的那一截白生生的小腿,簡直美得可以讓人的心都變成粉碎。

卜鷹歎了口氣,苦笑著喃喃地說:“十六七歲小姑娘時的毛病,到現在她居然還改不掉。”

胡金袖的身子一折,人已掠上車頂,接著,車頂上就響起了一陣陣輕微的叱喝聲,和掌風破空聲。

卜鷹卻好像完全沒有聽見,就算聽見了,也跟他連一點關係都沒有。

他索性連眼睛都閉了起來。

等他張開眼睛時,他對麵已經多了一個人。

四品正堂

一個相貌堂堂,兩眼有神,笑容雖然可親,看起來卻很有威嚴的人,穿一件質料極好的藍衫,身上幾乎完全沒有佩飾,隻有左手的手指上,戴著枚顏色黝黑,非金非鐵,也看不出是什麼打成的奇形戒指。

卜鷹仿佛皺了皺眉,假裝不去看這枚戒指,其實時時刻刻都在用眼睛的餘光瞄著它。

看的時間越多,他眼睛裏的眼色就越凝重,到後來連瞳孔似乎都在收縮,甚至在他看到柳輕侯號稱無敵的金劍時,眼中都沒有這種表情。

這種呈黝黑的戒指,難道也是件殺人的利器?

身穿藍袍的中年人終於忍不住先開口,聲音顯得低沉而有力,帶著種截釘斷鐵的命令口氣:“卜鷹先生。”

“是的。”卜鷹反問,“潘大人?”

“不敢。”

卜鷹微笑:“潘大人端的好身手,別人一向說我是鷹眼兔耳狗鼻子,可是這一次,差點連我都不知道潘大人是怎麼來的。”

潘其成輕咳兩聲,轉過話題:“卜先生想必已經見過關二爺?”

“他已經回他在西北的窯洞去了,去看他那個守寡多年的可憐妹妹。”

“守寡是真的,可憐卻未必,關三姑奶奶若是可憐,天下就沒有可憐的人了。”

“那位昔年以一柄廣刀縱橫天下的南宮,也跟他到西北去了?”潘其成問,“他為什麼要一直盯著他?”

“第一,因為他高興;第二,因為他沒有別的事幹;第三,說不定他想等個機會殺了關二。”卜鷹道,“無論誰要殺關二都不容易,要等這麼樣一個機會,恐怕也困難得很。”

車頂上的拳腳破空聲和身形轉動聲忽然遠去,車頂上的人能和胡金袖纏戰這麼久,無疑也是個難得的高手。

潘其成忽然又改變話題問卜鷹。

“圓圓呢?”

“圓圓?”

“卜先生既然已經知道關二案,想必已經知道這件案子的來龍去脈,當然更不會不知道圓圓。”

“我隻有一件事還弄不太清楚。”卜鷹淡淡地反問,“這裏究竟是濟南府的衙門?還是我的馬車?”

這位潘大人的涵養功夫當真已經到家了,居然還是麵不改色。

“在下隻不過隨便問問她而已,圓圓若是出現了,對大家全都有好處,否則……”潘大人又幹咳幾聲才接著說,“否則程公子的命,隻怕是挨不到秋決。”

“挨不到秋決,為什麼?”

“他絕食已經有很多天了,非但不飲不食,而且堅決不見人,我們也不敢勉強。”潘其成道,“朝廷的要犯若是餓死在獄中,誰也逃不了責任。”

卜鷹沉吟著,大聲說:“我去看看他。”

“你看不到他的,無論誰都看不到他的,就連卜先生,恐怕都不能例外。”

卜鷹眼睛裏忽然又發出了光,瞪著潘其成道:“你敢不敢跟我打賭?”

“怎麼賭?賭什麼?”

“賭你頭上的一頂四品烏紗。”

“你若輸了呢?”

“我輸,就輸我的腦袋。”

“多久為限?”

“一日一夜。”卜鷹道,“明天這時候,我若還見不到程小青,就算我輸了。”

潘其成盯著他看了很久,居然笑了笑:“卜先生果然是賭徒,我就知道卜先生會跟我賭的。”

他居然真的知道,因為馬車停下來,居然就停在濟南府官衙的後牆,高牆裏一個跨院,就是濟南府正堂潘大人囚禁要犯的地方。

高手如雲

高牆外是條長巷,距離車馬停下來的地方兩三丈外,有家茶館。

這時天剛剛亮,正是茶館裏生意最好的時候,喝早茶的、趕早市的、遛狗的、遛鳥的、閑著沒事幹的混混兒、各式各樣的小販,都聚集到茶館裏來,一壺茶葉末兒、幾個生煎包子,就可打發一個上午。

遠遠看過去,這家茶館和世上所有別的茶館也沒有什麼不同,可是卜鷹一走進去,就發現情況不同了,在這家普通茶館裏喝茶的客人中,至少有十個是武林高手。

武林高手也要吃飯喝茶打尖的,這也沒什麼奇怪,奇怪的是,這些人的兩眼神光充足,兩邊的太陽穴高高凸起,手上的皮膚油光水滑,皮膚下的血脈就像是河流般在不停地隱隱流動,赫然竟都是高手中的高手。

這一類的高手,平時連一個都很難見到,沒事更不會聚集在一起。

如果他們聚集在一起,那地方一定發生了什麼驚天動地、轟動江湖的大事,就算是沒有發生,也必將發生無疑。

--紫煙那件案子現在已結束,這地方還會發生什麼大事?

卜鷹找了個座頭,叫了茶水和點心,還買了一份新刻的戲文鉛字兒,正是這家茶館當天晚上要演出的。

他表麵上好像在看著戲文,其實卻在用眼角瞟著這些高手,注意他們的眼神、舉動、拿杯子的姿勢、坐的姿勢,注意他們手部的運動、手指的關節。

他當然知道他是瞞不過他們的,他也不想瞞他們,要這麼樣做,隻不過為大家留點麵子而已。

他很快就發現,所有一等一高手的特征,完全都可以在他們身上找到。

像這樣的高手,本來是沒有人可以支使差遣的,因為他們每一個都可以獨當一麵,每一個都有力量去指揮別人。

所以他們到這裏來,應該不可能是因為他們接受到別人的命令。

卜鷹想來想去,也想不出天下武林中,有誰能指揮命令他們。

最重要的是,像這樣的高手,卜鷹本來很快就可以認出他們的來曆身份,十個人之中,最少也應該認出五六個。

可是現在卜鷹卻連一個都認不出。

這些高手無疑都經過很精密的易容,為他們易容的人,無疑也是位絕頂高手,不但精於普通一般用藥顏料的易容術,而且是精通刀圭一類的手術。

據卜鷹所知,像這樣的易容專家,當今江湖中也已經不多了,嚴格說來,最多隻有兩個人。

但這兩個人也都是特立獨行,眼高於頂,平時絕少跟別人來往的人,無論誰想要勞動他們出手,都絕不是件容易的事。

這些人又有什麼神通,能請得動他們?

卜鷹歎了口氣,隻覺得這件事自從有他參與之後,就變得越來越複雜了。

這些高手中,最令卜鷹感興趣的,是一個麵色蠟黃,身子仿佛幹癟了的小老頭。

他的年紀一定已經很老了,一口黃牙,已經掉得剩下沒幾顆,一雙手爪,更長得像鳥爪一樣,右手小指的指甲卻留得很長,而且卷成了一團。

一個人要把手指甲留成這樣子,也不是件簡單的事,那至少要二十年的工夫。

奇怪的是,這麼樣一個小老頭,但是眼神卻很清澈,就像是春天陽光下的流水一樣,讓人看了,心裏會有種說不出的歡愉。

這個小老頭的眼神,看起來簡直就像是個小姑娘一樣。

如果他存心要把自己徹底改扮成另外一個人,他本來可以用一種極名貴的水晶薄片,嵌在眼睛裏,遮擋起眼中的光彩。

可是他偏偏不要這麼樣做,好像故意要留一點破綻,讓別人查出他的真實身份。

這使得卜鷹覺得更感興趣了。

--難道這小老頭真是個小姑娘?難道她就是那個突然“少掉”的圓圓?

一個年輕而瘦弱的店夥,提著個大茶壺,搖搖擺擺地走過來,正好走在這個小老頭旁邊,腳下忽然一個踉蹌,不但自己眼看著要重重跌一跤,手裏提著的一大壺水,眼看著也要倒在小老頭身上。

茶館裏有人驚呼,有人想過來幫忙,可是按照現在的情況看來,無論誰都幫不了這個忙了。

最重要的事,被卜鷹認出的那些高手們,全都安坐未動,好像存心要看這場熱鬧,又好像算準了這個小老頭有法子應付這個局麵,根本用不著別人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