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小青仍未回頭,隔壁那大盜卻已看呆了。
三五招之間,卜鷹已將潘其成逼得無法還擊,有敗無勝,奇怪的是,卜鷹一直都沒有施出殺手,而且在有意無意間,將潘其成逼進退路,好像有意要放潘其成一條生路。
就在這時,程小青隔壁的牢房忽然門戶大開,剛才那個發呆的退隱大盜,忽然像豹子般飛撲而出,竟以比鷹爪功更厲害的豹爪功,撕卜鷹左頸的血管凸起處。
剛才替卜鷹倒茶的獄卒也出手了。
他用的是極陰柔的功夫,在金絲綿掌和斷腸手中,還帶著魔教寒陰神掌一類至柔至寒的陰勁,很可能是昔年東方魔教剩存的餘黨。
第三個人是從門外衝進來的,一手大力金剛掌,大開大闔,至剛至猛,正好彌補了寒陰掌力之不足,剛厲的掌風,也正好將退路封死。
這三個人不但武功很高,出手更出人意外,卜鷹一眼就看出來,都是曾經在茶館中出現過的人,而且至少看出了兩個人的武功來曆。
他們既然來了,銷魂小青衣人是不是也會出現?
這一點才是卜鷹最擔心的,不幸的是,他所擔心的事很快就發生了。
剛才他坐的那張椅子上,忽然間就已多了一個人。
一個看起來很普通的小老頭。
小老頭出現,卜鷹一驚,潘其成已趁這個機會奪門而出,知道這個小老頭真實身份的人,隻要看見他出現,都難免會一驚。
卜鷹無法阻攔他,也無法追,因為所有的出路又全都被封死。
小老頭已拿出水煙袋,在吹紙煙子,用一種尖銳而怪異的聲音問卜鷹:“卜大老板,不知道你有沒有想起一件事?”
“什麼事?”
“大家都說,隻要有我出現的地方,無論任何一樣東西裏,都可能有毒。”小老頭問,“不知道你信不信?”
“我相信。”
“那麼你剛才喝的那碗茶呢?是不是也可能有毒?”
“很可能。”
“你好像已經把那碗茶喝了下去,難道你一點都不怕?”
“我怕。”
可是卜鷹的態度還是很悠閑,連一點擔心害怕的樣子都沒有。
“就因為我怕,所以我特別小心。”卜鷹悠然道,“就因為我特別的小心,所以我剛才根本沒有把那碗茶喝下去。”
小老頭盯著他看了半天,咯咯地笑了,把一袋水煙用剛吹燃的紙煙子點起,“悉羅悉羅”地抽了起來,一陣陣淡淡的乳白色煙霧,很快地就把這個小老頭籠罩。
在迷漫的煙霧裏,隻聽他用一種琉璃與金屬摩擦般的聲音說:“你知不知道我有一種很毒的迷香,叫作十裏銷魂青衣散?”
“我聽說過。”
“你怕不怕這袋水煙裏就有這種青衣散?”
“我怕。”
“隻可惜你雖然怕,卻衝不出去,就算憋住氣,也憋不了太久。”
“我正在擔心這一點。”
“你打算怎麼辦呢?”
“到現在我還沒有想出辦法來。”卜鷹歎著氣,“等到實在沒辦法的時候,我隻好被你毒死就算了。”
小老頭咯咯地笑著點頭:“能被我毒死,倒不是什麼困難的事,如果你憋住氣,也許還可以多撐一些時候,現在你一直不停地開口說話,恐怕……”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卜鷹已經搖搖欲倒,紅潤的臉色,也變為蒼白。
小老頭還在說話。“隻不過你可以放心,我不會毒死你的,最多隻讓你昏迷一陣子而已。”小老頭說,“煉製這種青衣散的藥材都很貴重,要我用得太多,我還舍不得。”
卜鷹連話都說不出了,小老頭說的話,他大概已經聽不見。
也不知是誰在大笑著道:“原來名震江湖的卜鷹也不過如此。”他笑得很得意,可是很快就已笑不出來,昏迷欲倒的卜鷹已經在笑聲中騰身而起,用一種兀鷹在高空滑翔,遊魚在水中遊弋般的身法,在一個令人很難相信的角度裏,從一個很不可思議的方向滑飛了出去,滑出了人叢。
笑的人不笑了,小老頭卻又咯咯地笑了起來:“名震天下的卜鷹還是有兩下子的。”
格殺
對卜鷹來說,無論要從什麼地方逃脫,都不是件困難的事。
有很多人甚至認為,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任何地方可以囚禁住他,也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攔他,他用的通常都是最簡單的方法,可是通常都最有效。
這一次也不例外。
能夠從銷魂小青衣手下脫逃的人,往往已經從一個活人變成了死人,可是卜鷹逃走後,全身上下幾乎完全沒有損傷。
他在一彈指間就已從牢房裏躥入了外麵的院子,然後立刻就看見了一個他絕對想不到自己會在此時此刻看見的人。
他看見了潘其成。
院子裏是囤放柴木煤炭的,卻有一棵梧桐樹,潘其成就站在這棵孤零零的梧桐下,這個剛才還在用盡全力拚命脫逃的人,現在的神態居然很悠閑,連一點脫逃的意思都沒有,卻有點像是在等人。
--這種時候,這個地方,他在等誰?
卜鷹想過去問清楚,想不到有人比他快了一步,一個長身玉立、服飾雅致、長得非常英俊的年輕人,已經搶先一步,到了潘其成麵前。
他的身法非常快,舉止卻很從容,卜鷹本來還沒有看見附近有這麼樣一個人,霎時間這個人已經出現在潘其成麵前,微笑著向潘其成招呼。
潘其成也同樣在跟他打招呼,而且還在說話,兩個人以前顯然是認得的,隻可惜他們距離卜鷹很遠,說話的聲音又很低沉,卜鷹也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隻看見他們的樣子好像都很愉快。
過了半晌,兩個人大概說了十來句話,談話就準備結束了。
卜鷹很想過去問問這個年輕人是誰。他沒有過去問,隻因為他已隱隱猜出了他的身份來曆。
眼見著他已經要走了,忽然又回過頭,跟潘其成說了一句話,潘其成遲疑著,好像正在考慮應該如何答複,就在這時候,年輕人忽然抽出了一柄短刀,雪亮的刀鋒,一下子就刺人了潘其成的心髒。
潘其成的臉立刻因驚訝而扭曲,很快地又由驚訝變為恐懼。
年輕人仍然安靜地站在那裏,冷冷地看著他,居然沒有逃走的意思。
他難道不怕卜鷹來追查詢問?
這時候潘其成全身都已痙攣扭曲,想呐喊呼救,連咽喉的肌肉都已在抽搐,完全發不出一點聲音,隻是扭過頭,用乞憐求助的眼光看著卜鷹。
在這種情況下,卜鷹如果還不聞不問,卜鷹就是個死人了。
奇怪的是,那年輕人還是沒有要走的意思,反而很客氣地招呼:“卜鷹卜先生?”
“是的,我就是卜鷹。”
“卜先生看我剛才刀傷人命,居然還好像沒事人一樣,一定覺得很奇怪。”
“是有點奇怪。”
“卜先生知不知道我為什麼在殺人之後還能如此逍遙自在?”
“不知道。”卜鷹說,“非但不知道,也猜不出。”
“我能夠從容殺人,隻因為我的身份。”
“哦?”
“我姓淩,名玉峰,是刑部的捕頭。”淩玉峰說,“我殺人是合法的。”
這個年輕人就是江湖公認的六扇門第一高手--刑部總捕淩玉峰,卜鷹絲毫不覺得奇怪,因為這本來就是他意料中的事。
“可是刑部的捕頭,好像也不能隨便殺人的。”卜鷹說,“公門中人殺人犯法,一樣要抵罪。”
“那也得看殺的是什麼人。”淩玉峰說,“殺的若是通緝要犯,非但無罪,反而還有功勞。”
“潘其成是兩榜出身的四品官,他犯了什麼罪?”卜鷹說,“就算犯了罪,也該在審訊之後,再明正典刑。”
淩玉峰也不回答,隻拿出了一張看來非常正式的海捕公文。
“追緝要犯潘一飛乙名,本名潘其成,毋庸審訊,即時就地格殺勿論。”
公文上蓋的不但有各州道府縣的照會,還有刑部的大印。
“這樣子夠不夠?”
“足夠了。”
“潘其成雖然是兩榜出身的進士,文采甚佳,另一麵,他又是縱橫在黃河一帶的獨行盜,武功和水性,都是第一流的。”淩玉峰歎息著道,“這個人文武俱佳,實在可以算是武林中少見的奇才。”
卜鷹也在歎息:“隻可惜他若是和另外一個相比,還是差得很遠。”
“另外一人是誰?”
“是你。”卜鷹淡淡地說,“他如果比你強,怎麼會死在你的手裏?”
說到這裏,話已說不下去了,再說也隻有兩個字可說:“再見。”
可是淩玉峰卻偏偏還要再問一句:“這裏的事,好像已經辦完了,卜先生還要到哪裏去?”
“我還要去看一個人。”卜鷹說,“一個無名的人。”
淩玉峰笑了笑:“無名的人,好像通常都要比有名的人更可怕。”
“那就得看了。”
“看?”
“看那個無名的人是誰,”卜鷹說,“有些無名之輩,往往會在迷糊之間死於溝渠。”
“那也得看了。”淩玉峰說,“看那個無名之輩是誰。”
他說:“我就知道有一位無名之輩,曾經在頃刻間將十三名名震江湖的高手斬於刀下。”
卜鷹盯著他,很緩慢地問:“你說的這位無名之輩是不是你呢?”
淩玉峰笑了:“我隻知道當今天下最可怕的無名之輩,隻有兩個人。”
“哦?”
“據說賭局的三位大老板中,就有兩名是無名之輩,都可以在揮手間殺人於俄頃!”
“哦!”
淩玉峰又笑了笑:“幸好這兩個人都不是你,你是個有名的人,非常有名。”
卜鷹大笑:“你說的都對,看來刑部的檔案的確非常完整,隻可惜有一件事你還不太明白。”
“什麼事?”
卜鷹的笑聲停頓,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有名的人,也一樣可以殺人的。”
淩玉峰不說話了,卜鷹也閉上了嘴,兩個人互相凝視著,臉上並沒有露出什麼可怕的肅殺之意,可是秋高氣爽的天氣,卻仿佛陰沉了下來,那一棵孤零零的梧桐,被風吹得簌簌地響。
也許這就是殺氣,削鐵如泥殺人如草的利器,才一出鞘,就會有一種懾人的寒氣逼人而來,雖然看不見也摸不著,但卻可以令人心膽俱寒,全身悚栗,四肢不能移半寸。
就這樣也不知過了多久,淩玉峰才長長地吐出口氣。
“不是現在,現在不行。”他說,“高手交鋒,也要選時候的。”
他說:“不占天時,不得地利,都不能出手,沒有殺機也不能出手。”
卜鷹同意。
“不能出手而出手,必敗無疑。”
“幸好遲早總有一天的。”
“哦。”
“江湖中人都知道,卜先生一向極少出手,二十年來,出手不過三次。”淩玉峰道,“可是我總有讓你出手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