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材本來應該很高,可是現在已經像蝦米一樣萎縮佝僂,滿頭白發也已經快掉光了,蠟黃的臉上全是皺紋,身上居然穿著件比紅花還紅的大紅袍子,而且是純絲的,剪裁和手工都考究得要命。

禿鷹的瞳孔忽然收縮,薛滌纓的眼神也變得跟平常有點不太一樣了。

他們都沒有見過這老人,卻又仿佛見過,那種感覺就好像忽然見到一隻傳說中已絕跡的洪荒異獸一樣,雖然明知它已不能傷人,卻還是感受到一種說不出的壓力。

杜黃衫已經迎上去,態度恭謹而尊敬,他雖然也是個一向受人尊敬的老人,在這位紅袍老人麵前,卻變得像是個學生,恭恭敬敬地請安問好。

紅袍老人卻不停地咳嗽歎氣搖頭。

“我不好了,一點都不好了,連脫光了的小姑娘我都沒興趣了,做人早就連一點意思都沒有了,還有哪一點好?”

他又搖頭咳嗽歎氣。

“其實你也不必問我好,我也不想問你好,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我也不想看見你。”

他忽然問:“你們這裏有沒有姓薛的?”

“有。”

“你就是薛滌纓?”

“是。”

“那好極了,我來看的就是你。”

紅袍老人上上下下地打量著薛滌纓,然後又開始咳嗽歎氣。

“其實你也沒有什麼好看的,可是他們都說你劍法很不錯,幾乎可以比得上昔年的葉孤城了。”他歎息著道,“西門吹雪的劍是空前絕後,無人能及的,能夠和葉孤城比一比已經很不容易了,所以他們一定要請我來看看,我也就忍不住來了。”

“他們?”禿鷹忽然插口,問那兩個中等人,“‘他們’就是你們?”

“是的。”一個人賠著笑,笑得很和氣,“‘他們’就是我們。”

“你們就是財神?”

禿鷹又大笑,自己回答了自己問的話:“你們當然就是財神,若不是財神,怎麼能請得動大紅袍?”

不管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大紅袍”這三個字說出來,一定都會讓人嚇一跳。

“大紅袍?”薛滌纓悚然問,“銷魂小青衣,奪命大紅袍!”

“好像是的。”老人眯起了眼睛,喃喃地說,“小言青衣,大李紅袍,郎才女貌,豺狼虎豹。”

他歎了口氣:“隻可惜那已是多年前的事,現在銷魂的小言已經又老又醜,人見人跑,奪命的大李也已變得隻能奪一個人的命了。”

“誰的命?”

“我自己的命。”

這一問一答當然都是他自己一個人在自問自答,因為他自己覺得很好玩。

所以他自己問自己答自己笑,等到他自己覺得好笑夠了,才說:“所以這次我隻不過是來看看的。”

“看花?不好看。看人?更不好看。看劍?”禿鷹也學他自己問自己答,“劍也看不得。”

“哦?”

“劍是殺人的,不是看的。”這次搶著回答的是薛滌纓,“劍也不想見人,隻想見人的血。”

他已走過去,麵對李紅袍:“殺過人的利劍隻要出了鞘,就想殺人,連它的主人都控製不了,那種感覺,想必前輩能體會得到。”

風吹花動,花動花落,天地間又不知有花落多少。過了很久,李紅袍才慢慢地點頭。

“是的,是這樣子的。”他說,“利劍通靈,善用劍的人也一樣,人劍合一,心劍合一,運用時才能揮灑自如,發揮出人與劍的所有潛力。”

“是的,就是這樣子的。”

“所以劍的本身如果有殺氣,握劍的人心裏也會動殺機。”李紅袍說,“殺機一起,出手間就再也不會留容人活命的餘地了。”

“是的。”薛滌纓的態度也漸漸變得更嚴肅、更恭謹,“殺機一現,雙方都不宜再留餘地,所以高手相爭,生死一彈指,善用劍者死於劍,正是死得心安理得。”

“好,說得好。”李紅袍道,“我若年輕三十歲,你若沒有後約,今日能與你一戰,倒真是快慰生平的事,隻可惜現在……”

他的豪情又變為歎息:“現在我隻想看看你胸中的劍意,已不想看你劍上的殺機了。”

“那就好極了。”

風吹花動,花動花落,不管他天地間又平添落花幾許,也都是尋常事。

花落人亡,天地無情。

天地本來就無情。若見有情,天早已荒,地早已老。

李紅袍慢慢地站直身子,用一隻幹癟枯瘦的手,扶住他身旁一個人的肩,用另外一隻手,折下了一段花枝,也不知是桃花?是山茶?還是杜鵑?花將落,人已老。可是花枝到了這個老人手裏,一切都忽然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