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士集卷十七
論七首
縱囚論
信義行於君子,而刑戮施於小人。刑入於死者,乃罪大惡極,此又小人之尤甚者也。寧以義死,不苟幸生,而視死如歸,此又君子之尤難者也。方唐太宗之六年,錄大辟囚三百餘人,縱使還家,約其自歸以就死,是以君子之難能,期小人之尤者以必能也。其囚及期而卒自歸無後者,是君子之所難而小人之所易也。此豈近於人情?
或曰:罪大惡極誠小人矣,及施恩德以臨之,可使變而為君子。蓋恩德入人之深而移人之速,有如是者矣。曰:“太宗之為此,所以求此名也。然安知夫縱之去也,不意其必來以冀免,所以縱之乎?又安知夫被縱而去也,不意其自歸而必獲免,所以複來乎?夫意其必來而縱之,是上賊下之情也;意其必免而複來,是下賊上之心也。吾見上下交相賊以成此名也,鳥有所謂施恩德與夫知信義者哉!不然,太宗施德於天下,於茲六年矣,不能使小人不為極惡大罪,而一日之恩,能使視死如歸而存信義,此又不通之論也。”
“然則何為而可?”曰:“縱而來歸,殺之無赦,而又縱之,而又來,則可知為恩德之致爾。然此必無之事也。若夫縱而來歸而赦之,可偶一為之耳,若屢為之,則殺人者皆不死,是可為天下之常法乎?不可為常者,其聖人之法乎?是以堯、舜、三王之治,必本於人情,不立異以為高,不逆情以幹譽。”
本論中
佛法為中國患千餘歲,世之卓然不惑而有力者,莫不欲去之。已嚐去矣,而複大集,攻之暫破而愈堅,撲之未滅而愈熾,遂至於無可奈何。是果不可去邪?蓋亦未知其方也。
夫醫者之於疾也,必推其病之所自來,而治其受病之處。病之中人,乘乎氣虛而入焉。則善醫者,不攻其疾,而務養其氣,氣實則病去,此自然之效也。故救天下之患者,亦必推其患之所自來,而治其受患之處。佛為夷狄,去中國最遠,而有佛固已久矣。堯、舜、三代之際,王政修明,禮義之教充於天下,於此之時,雖有佛無由而入。及三代衰,王政闕,禮義廢,後二百餘年而佛至乎中國。由是言之,佛所以為吾患者,乘其闕廢之時而來,此其受患之本也。補其闕,修其廢,使王政明而禮義充,則雖有佛無所施於吾民矣,此亦自然之勢也。
昔堯、舜、三代之為政,設為井田之法,籍天下之人,計其口而皆授之田,凡人之力能勝耕者,莫不有田而耕之,斂以什一,差其征賦,以督其不勤。使天下之人,力皆盡於南畝,而不暇乎其他。然又懼其勞且怠而入於邪僻也,於是為製牲牢酒醴以養其體,弦匏俎豆以悅其耳目,不知其倦。終身不見異物,又奚暇夫外慕哉?故曰雖有佛無由而入者,謂有此具也。
及周之衰,秦並天下,盡去三代之法,而王道中絕。後之有天下者,不能勉強,其為治之具不備,防民之漸不周。佛於此時,乘間而入!夫千歲之患遍於天下,豈一人一日之可為?民之沈酣入於骨髓,非口舌之可勝。
然則將奈何?曰:莫若修其本以勝之。昔戰國之時,楊、墨交亂,孟子患之而專言仁義,故仁義之說勝,非徒不為之屈,又欲驅而絕之者,何也?彼無他焉,學問明而禮義熟,中心有所守以勝之也。然則禮義者,勝佛之本也。今一介之士知禮義者,尚能不為之屈,使天下皆知禮義,則勝之矣。此自然之勢也。
本論下
昔荀卿子之說,以為人性本惡,著書一篇以持其論。予始愛之,及見世人之歸佛者,然後知荀卿之說謬焉。甚矣,人之性善也!彼為佛者,棄其父子,絕其夫婦,於人之性甚戾,又有蠶食蟲蠹之弊,然而民皆相率而歸焉者,以佛有為善之說故也。
嗚呼!誠使吾民曉然知禮義之為善,則安知不相率而從哉?奈何教之諭之之不至也?佛之說,熟於人耳、入乎其心久矣,至於禮義之事,則未嚐見聞。今將號於眾曰:禁汝之佛而為吾禮義!則民將駭而走矣。莫若為之以漸,使其不知而趣焉可也。蓋鯀之治水也鄣之,故其害益暴,及禹之治水也導之,則其患息。蓋患深勢盛則難與敵,莫若馴致而去之易也。今堯、舜、三代之政,其說尚傳,其具皆在,誠能講而修之,行之以勤而浸之以漸,使民皆樂而趣焉,則充行乎天下,而佛無所施矣。《傳》曰:“物莫能兩大”,自然之勢也,奚必曰“火其書”而“廬其居”哉!
昔者戎狄蠻夷雜居九州之間,所謂徐戎、白狄、荊蠻、淮夷之類是也。三代既衰,若此之類並侵於中國,故秦以西戎據宗周,吳、楚之國皆僭稱王,《傳》記被發於伊川,而仲尼亦以不左袵為幸。當是之時,佛雖不來,中國幾何其不夷狄也!以是而言,王道不明而仁義廢,則夷狄之患至矣。及孔子作《春秋》,尊中國而賤夷狄,然後王道複明。方今九州之民,莫不右袵而冠帶,其為患者,恃佛爾。其所以勝之之道,非有甚高難行之說也,患乎忽而不為爾。
夫郊天、祀地與乎宗廟、社稷、朝廷之儀,皆天子之大禮也,今皆舉而行之。至於所謂搜狩、婚姻、喪祭、鄉射之禮,此郡縣有司之事也,在乎講明而頒布之爾。然非行之以勤,浸之以漸,則不能入於人而成化。自古王者之政,必世而後仁。今之議者將曰:佛來千餘歲,有力者尚無可奈何,何用此迂緩之說為?是則以一日之功不速就,而棄必世之功不為也,可不惜哉!昔孔子歎為俑者不仁,蓋歎乎啟其漸而至於用殉也。然則為佛者,不猶甚於作俑乎!當其始來,未見其害,引而內之。今之為害著矣,非特先覺之明而後見也,然而恬然不以為怪者何哉!夫物極則反,數窮則變,此理之常也。今佛之盛久矣,乘其窮極之時,可以反而變之,不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