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聽牆外的人緩緩道:“我保證這七天內絕不會有人再來打擾你,可是你最好也記住,你並不是我們的人,你跟龍家並沒有絲毫關係!”
說到最後一句話,聲音已在遠方。
牆上的牆洞已補上,門框已修好,麻袋也已束起,連一滴血都沒有滴在地上。
四條大漢從頭到尾連看都沒有看柳長街一眼,牆外的語聲消寂,這四條大漢已消失在門外。
屋子裏又恢複安靜,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這些人做事效率之迅速準確,已令人無法想象。但現在無論誰都已可以想象到,犯了龍五家法的人,會有怎麼樣的下場!
03
柳長街沒有動,沒有開口。
胡月兒也沒有動,沒有開口。
外麵有風吹木葉的聲音,老母雞在“咯咯”地叫,狗也在叫。
屋子裏好像突然變得很熱,柳長街慢慢地解開衣襟,躺下來,躺在胡月兒身邊。
胡月兒居然沒有一腳把他踢下去,隻是瞪著雙大眼睛在發怔。
她現在才終於完全明白,龍五是個多麼可怕的人。
柳長街忽然道:“他們已走了,全都走了。”
胡月兒道:“這七天內,他們真的不會再來?”
柳長街道:“那個人好像並不是個說話不算數的人。”
胡月兒道:“你知道他是誰?你認得那隻手?”
那是右手,手上也看不出任何一點練過武功的痕跡。但現在無論誰都已應該看得出,這隻手若要殺人時,世上隻怕已很少有人能抵抗。
柳長街道:“我希望我沒有看錯。”
胡月兒道:“你希望他就是那個青衣白襪的中年人?”
柳長街點點頭。
胡月兒道:“為什麼?”
柳長街道:“他要是那個人,就表示他也有不在龍五身邊的時候,我若要出手對付龍五,我絕不希望有他在旁邊。”
胡月兒道:“你準備等到什麼時候出手?”
柳長街道:“等到他完全信任我,等到他有機會給我的時候。”
胡月兒道:“你認為會有那麼一天?”
柳長街的回答很堅定:“一定會有!”
胡月兒卻歎了口氣,道:“我隻怕等到那一天時,已不知有多少人要為這件事而死。”
柳長街道:“你在為老石頭難受?”
胡月兒黯然道:“老石頭的確是個老實人,這本已是他最後一件差使,辦完了這件事,他就準備回家耕田去的,他已買了幾畝地。”
老石頭當然就是那個假扮她老公的人。
柳長街靜靜地聽著,臉上全無表情,冷冷道:“他本就不該買房子買地,幹我們這一行的人,本就隨時隨地會死在路上的。”
胡月兒眨眼道:“但他卻死得太冤枉,他的功夫本來絕不在彭剛那王八蛋之下,可是彭剛要殺他時,他卻不能還手,因為他若一出手,就會泄露秘密,他……他竟寧死也不肯泄露我們的秘密。”
柳長街淡淡道:“他本就應該這麼樣做的,這是他的本分。”
胡月兒瞪起了眼,道:“你難道認為他本就應該死的?”
柳長街居然沒有否認。
胡月兒幾乎已要叫了起來:“你究竟是不是人,還有沒有一點人性,你……你……”
她愈說愈氣,突然一腳將柳長街踢下床去。
柳長街反而笑了:“你若認為老石頭真是個老實人,那你就錯了,你若認為他真的已死在那王八蛋手裏,你就錯得更厲害。”
他躺在地上,居然好像還是跟躺在床上一樣舒服:“他也許會讓彭剛砍他一兩刀,也許會讓彭剛認為他已死了,但他若是真的這麼簡單就會被那種小王八蛋一刀殺死,那他就不該叫老石頭,應該叫老豆腐才對。”
胡月兒還在懷疑:“你真的認為他沒有死?”
柳長街道:“你知不知道這是件多麼大的事?你知不知道我們為這件事已計劃了多久?老石頭若是你想象中的那種老實人,我們怎會要他參與這件事?”
胡月兒笑了:“別的我不知道,我隻知道你的確不是個老實人。”
柳長街道:“哦……”
胡月兒咬著嘴唇道:“剛才你就算是已聽出外麵有人來了,也不必那麼樣做的,你根本就是想乘機揩油。”
柳長街笑了笑,道:“你隻猜對了一半。”
胡月兒道:“你還有什麼別的意思?”
柳長街悠然道:“我隻不過想要你知道,我若真的要強奸你,你根本一點法子都沒有。”
胡月兒眼珠子轉了轉,輕輕道:“現在你……你難道不想了?”
柳長街道:“你難道還要我再試一次?”
胡月兒紅著臉,又咬起了嘴唇:“你不敢!”
柳長街又笑了。
然後他的人竟突然從地上彈了起來,忽然間就已壓在胡月兒身上。
胡月兒歎了口氣,道:“看來你真是個色鬼。”
柳長街道:“但這次卻是你故意勾引我的,我知道你……”
這句話沒有說完,他的人突然又從胡月兒身上彈起來,撞在牆上,落下,一雙手捧著小腹,一張臉已疼得發白。
胡月兒看著他,忽然道:“剛才我的確是在故意勾引你,因為我也想要你知道,我若真的不肯,你也連一點法子都沒有。”
柳長街彎著腰,似已疼得連話都說不出來,額上的冷汗,一粒粒往外冒。
胡月兒眼睛又不禁露出些歉意,又覺得有點心疼了,柔聲道:“可是我早已說過,隻要你能做成這件事,我……我……”
她沒有再說下去,也不必再說下去,她的意思,就算是呆子也聽得懂。
柳長街卻好像聽不懂。
他又慢慢地躺下來,躺在地上,本來總是顯得很和氣、很愉快的一張臉上,忽然露出種說不出的悲痛傷感之色。
他沒有說什麼,過了很久很久,還是連一句話都沒有說。
胡月兒的心更軟了,卻故意板著臉道:“我就算踢痛了你,你也不必像孩子一樣賴在地上不起來。”
柳長街還是不開口。
胡月兒又忍不住問道:“你究竟是在生我的氣,還是在想心事?”
柳長街終於輕輕歎了口氣,道:“我隻不過在想,以後你爹爹一定會替你找個很好的男人,一定不會是幹我這行的,他不會有隨時送命的危險,你們……”
胡月兒臉色已變了,大聲道:“你說這種話是什麼意思?”
柳長街笑了笑,笑得很淒涼:“我也沒什麼別的意思,隻不過希望你們能白頭偕老,希望你能很快就忘了我。”
胡月兒的臉已蒼白:“你為什麼要這樣說?我剛才的話,你難道聽不懂?”
柳長街歎道:“我聽得懂,可是我也知道,我是等不到那一天的了!”
胡月兒急著問道:“為什麼?”
柳長街淡淡道:“自從我答應來做這件事的那一天,我已沒有打算再活下去,就算我能有機會殺了龍五,我……我也絕不會再見到你。”
他目光凝視著遠方,臉上的神情更悲戚。
胡月兒看著他,臉上的表情,也好像有根針正在刺著她的心。
柳長街忽又笑了笑,道:“無論如何,能用我的一條命,去換龍五的一條命,總是值得的,我隻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人,既沒有親人,也沒有……”
胡月兒沒有讓他說完這句話。
她忽然撲到他身上,用她溫暖柔和的嘴唇,堵住了他的嘴……
窗外的風更緊了。
一隻母雞,正孵出了一窩小雞……
月亮已升起,月光從窗外照進來,照著胡月兒的臉,她臉上還帶著淡淡的紅暈。
柳長街正在偷偷地看著她,眼睛裏充滿了一種神秘的歡愉。
胡月兒癡癡地看著窗外的月亮,忽然道:“我知道你是騙我的。”
柳長街道:“我騙你?”
胡月兒又在用力咬著嘴唇:“你故意那麼樣說,讓我聽了心軟,你才好……才好乘機欺負我,我明明知道你不是個好東西,卻偏偏還是上了你的當。”
說著說著,她眼淚已流了下來--這本是女孩子一生中情感最脆弱,最容易流淚的時候。
柳長街就讓她流淚,直等到她情緒剛剛平定,才歎了口氣,道:“我現在才知道你為什麼會難受了,你難受,隻因為我並不一定會死。”
胡月兒不想分辯,卻還是忍不住要分辯:“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這意思。”
柳長街道:“你若知道我已死定了,豈非會覺得好受些。”
胡月兒恨恨道:“可是你根本不會死的,你自己說過,一定要等到有把握時才出手,隻要你能製住龍五,還有誰敢動麼?”
柳長街道:“我既然不會死,這件事既然一定能完成,你既然遲早總要嫁給我,那麼你現在又有什麼好難受的?”
胡月兒說不出話來了。
她忽然發現柳長街在笑,笑得那麼可惡--當然並不完全可惡,當然也有一點點可愛。
她看著他,輕輕歎了口氣道:“我知道你現在一定很得意,因為你知道我一定會變得很乖,很聽話,因為我已非嫁給你不可。”
柳長街微笑著,居然沒有否認。
胡月兒柔聲道:“我實在很怕你不要我,我一定會變得很乖的,就像是條母老虎那麼乖。”
她忽然又一腳把柳長街踢下床去。
柳長街怔住,終於怔住,終於笑不出了。
胡月兒從被裏伸出一隻手,擰住了他的耳朵,但聲音卻更溫柔:“從今天起,應該聽話的是你,不是我,因為你反正已非娶我不可,但是你若敢不聽話,我還是要你睡在地上,不讓你上床。”
她的嘴貼在他耳朵上,輕輕道:“現在你明白了沒有?”
“我明白了。”柳長街苦笑道,“但另外一件事我卻反而變得糊塗了。”
胡月兒忍不住問:“什麼事?”
柳長街苦笑道:“我已分不清究竟是你上了我的當,還是我上了你的當?”
無論他們是誰上了當,我相信這種當卻一定有很多人願意上。
因為他們的日子過得實在很甜蜜,隻可惜甜蜜的日子總是過得特別快的。
六七天好像一轉眼就已過去,忽然間就已到了他們相聚的最後一天晚上了。
最後的一個晚上,本該是最纏綿的一個晚上。
胡月兒卻穿得整整齊齊的,坐在客廳裏--平常到了這時候,他們本該已躺在床上。
柳長街看著她,好像已對她仔細研究了很久,終於忍不住問道:“今天我又有什麼事得罪了你?”
胡月兒道:“沒有。”
柳長街道:“你忽然有了毛病?”
胡月兒道:“沒有。”
柳長街道:“那麼今天是怎麼回事?”
胡月兒道:“我隻不過不想還沒有出嫁就做寡婦而已。”
柳長街道:“沒有人想要你做寡婦。”
胡月兒道:“有一個。”
柳長街道:“誰?”
胡月兒道:“你。”
她板著臉,冷冷道:“這六七天來,隻要我一想談正事,你就跟我胡說八道,再這麼下去,我很快就會做寡婦的。”
柳長街歎了口氣,道:“正事不是用嘴談的,是要用手去做的。”
胡月兒道:“你準備怎麼樣去做?”
柳長街道:“你今天晚上這樣子,就為的是要跟我談這件事?”
胡月兒道:“今天晚上再不談,以後隻怕就沒有機會了。”
柳長街又歎了一口氣,道:“好,你要談,就談吧。”
胡月兒道:“龍五要你到相思夫人那裏去,偷一口箱子?”
柳長街道:“嗯!”
胡月兒道:“你已答應了他?”
柳長街道:“嗯!”
胡月兒道:“因為你若想抓龍五,就一定要先得到他的信任,若想得到他信任,就隻有先替他做好這件事。”
柳長街道:“難道你還有什麼更好的法子?”
胡月兒道:“我沒有。”
她也歎了口氣,道:“這些年來,我們雖然知道有很多件大案子,都是龍五幹的,我們甚至懷疑他就是青龍會的老大,卻連他的一點把柄都抓不到。”
柳長街道:“就算能抓到他的把柄,也抓不到他的人。”
胡月兒道:“據說,連一向笑傲生死的‘長生劍’白玉京、勇氣蓋世的丁喜與怒拳驚天的小馬,開朗誠實、無往不利的‘碧玉刀’段玉,都遇到過青龍會的糾纏,卻也隻能與青龍會中堂主級人物周旋,而未能直搗青龍總會的首腦。”
柳長街歎道:“孔雀山莊擁有威力無比、輝煌燦爛的‘孔雀翎’,據說秋莊主也與青龍會有一段過節,卻也不敢對青龍會放手一搏。”
胡月兒嫣然道:“西北雙環門以‘多情環’馳名江湖,後來竟被天香堂所滅,據說雙環門流浪在外的唯一高手蕭少英後來矢誌報仇,幾番鬥智鬥力,終與天香堂同歸於盡。整個過程中,也有青龍會的陰影回旋其間。更不消說,在身世離奇的‘離別鉤’楊錚與世襲一等侯狄青麟的決戰中,狄死楊斷臂,起因亦在於青龍會擴張勢力,要將各方高手一網打盡之故。”
柳長街道:“你們真的認為,龍五可能就是青龍會的總瓢把子?”
胡月兒道:“但龍五對我們的調查似已有所警覺,他滑溜至極,身邊高手又多,我們的人已查不下去。”
柳長街道:“所以你們對付龍五的行動已遇到了瓶頸?”
胡月兒道:“所以我們一定要出奇兵。”
柳長街道:“你們的奇兵,就是我。”
胡月兒道:“所以你不但要抓他的人,還得先證明他犯的罪。”
柳長街道:“所以我一定要替他做好這件事。”
胡月兒道:“你有把握?”
柳長街道:“有一點。”
胡月兒道:“你能在半個時辰裏,殺了守在外麵的那七個人?再舉起那道千斤閘,打開那三道秘門,逃到相思夫人追不上的地方去?”
柳長街道:“我隻不過說我有一點把握而已,並不是很有把握。”
胡月兒道:“你知不知道那七個人,是七個什麼樣的人?”
柳長街道:“不知道。”
胡月兒道:“你知不知道他們的武功如何?”
柳長街道:“不知道。”
胡月兒冷笑道:“你什麼都不知道,居然就已覺得有點把握了,這不是存心想害我做寡婦是什麼?”
柳長街居然笑了笑,道:“我雖然不知道他們的來曆武功,可是我知道你一定會告訴我的。”
胡月兒板著臉,冷冷道:“你憑什麼認為我會知道他們的武功來曆?”
柳長街微笑道:“因為你又能幹,又聰明,江湖中的事,你幾乎沒有不知道的,而且這幾天晚上,你都沒有睡好,一定就是在替我想這件事。”
胡月兒雖然還是板著臉,但眼波卻已溫柔多了,輕輕歎息著,道:“你總算還有點良心,總算還知道我的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