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納夫塔回答,“會得到協調。不協調的隻是半拉子貨而已。我想我已鬥膽指出過,您的個人主義就是半拉子貨,就是勉強妥協。為了彌補其國家倫理觀的不足,它采用了一些基督精神,一些‘個人權利’,一些所謂自由,全部就這麼多。反之,那種以承認個體在宇宙和星象學中的重要地位為出發點的個人主義,那種非社會意義而是宗教意義的個人主義——它不是從自我與社會的矛盾中體驗到人性,而是從自我與上帝、肉體與靈魂的矛盾中體驗到人性——這樣一種真正的個人主義,它與最富約束力的集體也會是十分諧調的……”
“它是無名的和屬於大眾的。”漢斯·卡斯托普說。
塞特姆布裏尼睜大眼睛瞪著他。
“您別搭腔,工程師!”他口氣嚴厲地喝道。由此可見,他已非常神經質,已非常緊張。“您隻管了解情況,可別發明創造!——那是一個回答,”他又把臉轉向納夫塔說,“它不令我信服,可仍算一個回答。讓咱們來仔細研究一下所有的結論吧……您那基督教共產主義在否定工業的同時,就否定了科學技術,否定了機器,否定了進步;在否定您所謂的商業的同時,在否定金錢和古時候遠比農業、手工業受重視的金融業的同時,就否定了自由。因為很明顯,明顯到了觸目驚心:那樣一來,正如在中世紀所有公私關係都依附於土地一樣,包括人格在內——這話我很難出口——人格也曾依附於土地。隻有土地能養活你,因此也惟有它可以賦予你自由。工匠和農民,不管他們如何受尊重,反正不占有土地,便隻能是土地占有者的農奴。事實上,直到中世紀後期,甚至連城市的大部分居民也仍然由農奴組成。在辯解的過程中您是說過這樣那樣標榜人類尊嚴的話,可與此同時,您卻維護一種必將使個人喪失自由和尊嚴的經濟道德。”
“尊嚴和失去尊嚴的問題是可以談清楚的,”納夫塔應道,“可暫時我會感到滿足,要是在這個地方您能夠不把自由當做一種非常美好的姿態,而是作為一個問題來理解的話。您剛才斷言,基督教的經濟道德美固然美,人道固然人道,卻造就了失去人身自由的農奴。我相反卻要指出,自由問題,更確切地說城市的問題——這個問題總是極富於倫理性質,從曆史發展看則是與經濟道德的非人化蛻變,與現代商業和投機業的種種惡行,與金錢的魔鬼統治緊緊糾纏在一起的。”
“我必須始終堅持一點,就是請您別老是模棱兩可,閃爍其詞;我請您清楚地、明白無誤地表明一下您對那個最黑暗反動的學說的態度!”
“走向真正的自由和人道的第一步,應該是克服在‘反動’這個詞麵前感到的膽戰心驚的恐懼。”
“得,這就夠了。”塞特姆布裏尼聲音微微有些顫抖地宣布,同時把本來已經空了的杯盤從麵前推開,從套著綢罩子的沙發中站起身。“今天就算夠了,對於一天來說我看夠了。謝謝您美味可口的款待,教授,謝謝您富於啟迪的談話。我這兩位‘山莊’的朋友該回去接受治療啦。我希望,在他們走之前能再領他們上去看看寒舍。請吧,先生們!再見,神父!”
……
他們默不作聲地走了一段,不過沉默的原因卻在納夫塔。漢斯·卡斯托普可以等待:肯定,塞特姆布裏尼先生一定會談他那位鄰居,是的,他正是為這個目的才來送他們的。卡斯托普想得不錯。在像助跑似的長長籲了一口氣之後,意大利人開腔了:
“先生們——我想給你們一個警告。”
說完,他有意停住了,於是漢斯·卡斯托普自然地故作驚訝,問:“警告我們提防什麼?”他原本可以問:“提防誰?”可他下意識地忍住了,以便表現得單純無知,事實上連約阿希姆都心中有數。
“提防剛才我們拜訪的那個人。”塞特姆布裏尼回答,“我本來沒打算也不希望介紹你們和他認識的。你們知道,事出偶然,我沒有辦法;可我仍覺得有責任,責任很重。我不能不向你們青年人指出與這個人接近所冒的精神風險,並且請你們把與他的交往控製在明智的範圍內。他貌似一位邏輯專家,骨子裏卻要使人頭腦混亂。”
嗯,不過嘛,漢斯·卡斯托普認為,這個納夫塔未必真就這麼危險,他講的話某些時候聽上去確實有點兒古怪,仿佛他真的相信太陽圍著地球旋轉似的。可是話又說回來,他們哥兒倆又怎麼想得到與他的、即塞特姆布裏尼的一位朋友交往,會有不妥呢?他自己說了,他們是通過他認識納夫塔的;他們曾碰見他與他在一起,他跟他一塊兒散步,他無所拘束地到他房裏去喝茶。這些不都證明……
“不錯,工程師,不錯。”塞特姆布裏尼的語氣溫和、克製,但嗓音卻微微有點顫抖。“可以這麼反問我,因此您也反問了。好的,我樂意作出解釋。我與這位先生生活在同一屋頂下,碰頭難以避免,說了一句話就有第二句話,於是認識了。納夫塔先生是個聰明人——聰明人不多。他生來好爭論問題——我也一樣。隨人家怎麼批評我吧,我反正利用與一位水平相當的對手交鋒的機會,磨礪自己的思維之劍。在這遠近一帶,我找不到其他人……總之,是真的,我常去找他,他也常來找我,我們還一塊兒散步。我們爭論,爭論得你死我活,幾乎天天如是;可我承認,他思想的不一致和敵意,對我有著更多的魅力,使我去找他。我需要摩擦激勵。思想觀念沒有機會戰鬥,就會失去生命力,而我——思想觀念已經堅定。你們又怎麼能這樣講呢——您,少尉,還有您,工程師?對於惑人心智的玩意兒,你們缺少武裝,你們有受到他那既狂熱又險惡的詭辯影響的危險,在精神和心靈方麵招致損害。”
……
塞特姆布裏尼緊閉雙唇。漢斯·卡斯托普趕緊補充道,他本人當然是超脫於任何黨派和立場的;他隻不過認為,納夫塔所講的有關青年的喜好的一席話,確實有些意思。“請您先給我解釋一個問題,好吧!”他繼續說,“剛才這位納夫塔先生——我稱他‘這位先生’,就為了暗示,我並非絕對無條件地同情他的觀點,而是相反,內心深處對他懷著極大的保留……”
“您這樣做很對!”塞特姆布裏尼嚷起來,語氣帶著感激。
“……剛才他講了一大堆反對金錢的話,稱金錢是現代國家的靈魂;他反對私有製,視它為盜竊;總之,他反對資本主義的財富,說它是煉獄之火的助燃劑——我想我沒記錯,他差不多就是這麼說的,並且對中世紀禁止放貸取息大唱讚歌。可另一方麵,他自己卻……請原諒,他自己必定……你跨進他的房間,簡直驚訝極啦。什麼都是綢子……”
“嗨,可不,”塞特姆布裏尼微微一笑,“那是一種特殊愛好啊。”
“……那些精美的老古董家具,”漢斯·卡斯托普繼續回憶著,“那尊十四世紀的木雕像……那掛威尼斯枝形吊燈……那個穿漂亮號衣的小聽差……還有巧克力蛋糕,要多少有多少……他本人想必……”
“納夫塔先生本人並非資本家,”塞特姆布裏尼回答,“跟我一樣。”
“可是?”漢斯·卡斯托普問……“在您的話裏包含著一個‘可是’哩,塞特姆布裏尼先生。”
“噢,那幫家夥才不會讓他們中的任何人餓著呢。”
“誰,‘那幫家夥’?”
“那些神父。”
“神父?神父?!”
“不過我指的是那些耶穌會教士,工程師!”
接著是片刻的沉默。表兄弟倆看上去十分驚愕。漢斯·卡斯托普大呼:
“什麼,老天,十字架,見他的鬼——這家夥是個耶穌會教士?!”
“您猜著了。”塞特姆布裏尼文質彬彬地說。
“不,我一輩子也不會……誰能想得到呢!怪不得您剛才管他叫神父?”
“那隻是一點點過分的禮貌,”塞特姆布裏尼回答,“納夫塔先生還沒當上神父。他的病暫時擋住了他的前程。但他已完成了試修階段,已許過頭幾個願。疾病迫使他中斷了神學的學習。後來,他在他那所教會學校裏還當過幾年級長,也就是當年幼的學生的監督、輔導員和見習教師。這很符合他對教育的愛好。眼下在山上,他到腓特烈文科中學教授拉丁文,也出於同樣的考慮。五年前,他來到了山上。他失去了信心,不知什麼時候或者壓根兒還能不能再離開這個地方。不過,他肯定是耶穌會的會員;盡管他與教團本身聯係不十分緊密,卻到哪兒也不會改變觀念。我告訴過你們,他本人是貧窮的,我是說,沒有財產。當然了,規定就得這樣。但是,耶穌會卻擁有數不清的財富,會關心它會中的人,這你們看見了。”
“真叫見鬼,”漢斯·卡斯托普嘟噥著,“真是壓根兒不知道,也想不到,天底下確確實實有這樣的事!耶穌會分子。可不是嗎……可有一點請您告訴我:既然那幫神父如此關心他,照顧他,他幹嗎發了瘋還住在……我自然不想對府上說這道那;您在盧卡切克那兒是住得挺美的,那麼自成格局,外加清靜舒適。我隻是講:納夫塔他既然那麼肥——用我習慣的說法——幹嗎他不另外找個住處,舒服一點兒的,樓梯像樣子的,房間更大,房子外觀更雅致?他讓那麼個小窩裏到處是綢子,真有些神秘蹊蹺的味道……”
塞特姆布裏尼聳了聳肩。
“他之所以這樣,”意大利人說,“想必自有分寸和口味方麵的原因。我猜想,他企圖安撫一下自己那因反資本主義而負疚的良心吧,方法是住進一個窮人才會住的房間,但又為了不虧待自己,便采取那樣的居住方式。也有掩人耳目的考慮。一個人在暗中得到魔鬼多大的好處,不會拿到人前去吹噓。所以,他給人看的門麵很不起眼,背後卻興致勃勃,追求他那酷愛綢子的教士趣味……”